作者：不走斑马线的猫
陈小姐在每次上班前都要精心化妆。她长着端正的瓜子脸，水汪汪的丹凤眼，挺直的鼻梁和樱桃小嘴，横看竖看，不出美女范畴。
陈小姐偏爱的服饰是长裙，可以遮住她微粗的小腿并恰到好处地显出窈窕身姿。陈小姐的衣柜里陈列着款式不同的长裙共计十七条，价格从一百元至上千元不等。
陈小姐的脸上总镶着浓度过高的笑容。因为她深知她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她的职业准则就是让任何人都对她的容貌着装以至声音表情都无从挑剔。从普通的电话访员做到项目经理，陈小姐最大的感触就是，有时候能力也不代表一切。
陈小姐满足于现在的生活，她觉得问心无愧，因为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这个“一切”包括她的男朋友王博在内。
基本上来说，王博属于那种很适合做男朋友的人，长相算得上很舒服，不过度热情也不过度冷漠，经常记得来一点小小的浪漫。对陈小姐来说，王博最大的优点在于单方面的宽容。陈小姐自己属于在约会时多等上一分钟就会发脾气的人，但当她经常由于工作而单方面取消约会的时候，又决不愿在王博的声音里听见一丝不耐。
陈小姐说：“你就不能待会再打？我忙着呢。”
王博在那边低声下气又百折不挠地坚持道：“可是亲爱的，我已经四十八小时零五十六分没见你了。其实我也很忙啊，真的。”
陈小姐正为了一个客户背信弃义改投别的咨询公司而情绪欠佳，说声“你烦不烦哪”，啪的挂了电话。
王博叹口气，又摇摇头。幸好还有星期六莫斯科西餐厅的例行约会可以补偿。弄到这个“例行”的过程对他而言艰难程度不下于与小日本的一场商业谈判，其中的辛酸真是不可以道里计。就是这个得来不易的胜利还经常要为陈小姐的客户让路。有时候王博不免觉得滑稽，谈一场恋爱就像谈一场生意，真他妈累得慌。不过不管怎么说，陈玫还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助手小范的到来曾经让陈小姐暗自得意了好一阵，尤其是当看到她简历上著名毕业于某名牌大学，更让陈小姐有了一种莫名的成就感。陈小姐知道，其实助手对于工作来说没什么太大意义，重要的在于助手本身。助手的档次越高就代表你受上司器重的程度越高，升迁的可能也就越大。大专毕业的陈小姐决心用助手就要用出个样子来，于是除了派给日常事务还分给小范一张她本人的时间安排表，等于一下多了一个生活秘书和一本备忘录，提前享受总经理级待遇。
陈小姐自认为对小范的态度算做无可挑剔，因为她最多只是“温柔地提醒”，一句重话也没对她说过。
王博很高兴世界上有情人节，不满意这大好节日一年竟只有一次。因为“亲爱的今天是情人节”是一个不会被拒绝的约会理由。
陈小姐让小范把情人节晚餐的时间记在当天的日程安排里，当然用的是诸如“重要约会”之类的隐晦语言，并假定小范智商为75.天知道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下午陈小姐收拾停当正准备去赴约，总经理忽然打电话来说要见一个美国来的大客户。陈小姐犹豫。总经理打着哈哈说小陈如果你没时间的话我叫某某去了。陈小姐心一紧明白自己能不能迅速升迁就在此一举。心里一面暗骂这只老狐狸一面安慰自己说情人节反正年年都有，再说不是又兴起一个什么“七夕情人节”嘛，同时用在访员时代打好基础的甜美声音对总经理说自己五分钟到。小范在旁怯生生地提醒一句“陈小姐你待会还有‘重要约会’”，陈小姐一侧身，温柔地将她也许还想说的话瞪了回去。
陈小姐本想立刻给王博打电话取消约会，毕竟缺乏勇气。她想干脆再等一会。人类莫名其妙的延沓天性终于难得一见地在陈小姐的身上登陆，强占了高地之后说什么也不肯轻易离去。陈小姐直至坐进奥迪才打开手机拨王博的号码，手机竟荒谬地没电了。陈小姐气恼地暗骂一声sheet，脸上仍然保持着淑女式的笑容。
小范下班时经过公司门口看见一个男的捧着大束玫瑰站在不远处守候。女人的直觉在大部分时候不可小视，小范凭直觉知道那个人就是“重要约会”的主角，不知名字，小范在心里给他的代号是“你烦不烦”。也许是陈小姐温柔一瞪的影响尚未消散，小范心中油然而生对“你烦不烦”的真挚同情，由同情而生出勇气，便走过去轻声道：“你别等了。陈小姐已经走了。”
那男的闻声后退一步，看小范的眼光仿佛今天不是情人节而是愚人节。小范心中咯噔一下，不知怎么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那男的问：“你是谁？”她几乎没勇气说我是陈小姐的助手，口中无意识地又重复一遍：“陈小姐已经走了。”接着慌忙解释：“突然要去见一个国外客户……”
“好了好了，你烦不烦！”那男的粗声道。小范做梦也想不到“你烦不烦”这顶帽子被扣到了自己头上，惊得几乎摔倒，眼眶里立刻噙满了泪水。男的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来，将大束火红玫瑰用力塞进小范怀里，声音一下变得温和了许多。“对不起啦，”他歉意道，“我这人就这样。这样吧，我请你吃顿饭，算作赔罪，好不好？”
小范并没想到自己享受的赔罪晚宴原是为陈小姐准备的浪漫烛光晚餐。那顿饭她吃得食不甘味，唯一的收获是知道了“你烦不烦”的真名原来叫王博。王博对小范对西餐的不感冒暗地大为欣赏，其实他也觉得那些肉块和生菜叶子没什么大不了，但陈小姐坚持吃西餐不是吃饭而是吃情调吃排场因而非吃不可。吃完饭小范胆怯地问要不要把花以他的名义由她转交给陈小姐，王博说不必了，又问小范的手机号，半开玩笑地要她今后随时向自己报告陈小姐的动向。小范板起脸说：“不行，我是助手，不是生活秘书。”自己也没注意到语气中流露出的不满。王博闻言哈哈大笑，心想这倒符合陈玫一向的作风，于是愈发觉得小范可怜而可爱。
对于陈小姐事后“手机没电”的解释，王博都不知道自己是相信好还是不相信好。要是在以往，他是宁可相信的，现在忽然多了一种摸棱两可的态度，觉得你真心也好假话也好反正已经是既成事实了无所谓。陈小姐撒娇似地说：“那么我们哪天再约好不好？”王博答道：“呵呵，呵呵。”随即假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又要升职了对吧？”陈小姐被这出其不意的问题弄得又惊又喜想也没想就答道：“是啊，你怎么知道？”毫没猜疑自己掉进了圈套。王博于是忍不住不无恶意地勉励道：“那就好好工作，啊？”只恨手机为什么不马上没电，让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挂掉电话。
以后王博经常以察看陈小姐的行踪为由给小范打电话，小范也并没有恪守“我是助手”的诺言，经常代为履行生活秘书的职责。王博开始发现陈小姐除了可以被当作恋人之外有时也能充当不错的话题。这样一来二往，王博每星期和小范的联络费用超过了和陈小姐的。其实那天王博送花吃饭，大半还是为了跟陈小姐赌气。但据说爱情无论是发生还是背叛都只须一个小而又小的机会，就像一颗种子的发芽也只需要少而又少的一点水和空气。为了适应人类对浪漫情怀的需要，机会有时自己改名叫缘分。王博渐渐觉得自己和小范很有缘分，抛开奇怪的相识不说，还都喜欢吃肯德基而痛恨麦当劳，都喜欢听民谣而不是蓝调，都喜欢罗伯特雷德福而对布莱德比特嗤之以鼻。王博并未觉得这样的想法是对陈小姐的不忠实，他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男人理应具有的权利，尤其是在他的女朋友经常忙到要取消约会的前提下。况且小范又真的几乎是一个理想的女孩子，不是特别爱修饰然而长得相当好看，没有太多私心野心，没有向上爬的欲望，总是强调人应该自由生活。小范经常说：“Everyone has freedom but that does not mean to be free.”这不仅证明她英文很好更证明她有不同常人的聪慧。和小范这样的女孩在一起让王博感到彻彻底底地没有压力。在王博看来，陈小姐就是典型的有了freedom却总不肯be free 的人，他开始觉得在和她交往的过程中，自己也压抑得太久以至失去了自由。
这天陈小姐又打电话，说要取消星期六的例行约会。王博平静地说：“是，好好忙你的吧。”陈小姐忙表示歉意，说对不起啊。王博心里忽然窜起三丈高的无名火焰，对着电话大吼：“我跟你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听腻了！你来点新鲜的成不成？”陈小姐从未见过王博对自己发火，一时之间竟忘了反驳。王博于是乘胜追击，说的不外是言情片里男主角的常用句式：“你别以为全天下就只有你忙，就只有你重要，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陈玫我跟你说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心里根本没有我，你太自私了！”手机的关机键此时代陈小姐受过，被王博摁得欲哭无泪。一番盛怒过后，王博感到胜利的空虚。他想，自己是真的必须做个决定了。
陈小姐先是愤怒后是茫然地听着电话挂断后空洞的声音，并不真正清楚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怎样的程度。对王博的发火她并不感到特别难以接受，因为她确定王博爱着自己，也一直在心中隐隐觉得自己亏欠了王博许多。但她以己度人，觉得如果是王博这样对自己，自己也不会太过抱怨，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她明白活下去有多艰难。陈小姐清楚知道自己爱王博，但这种爱和女孩子十六七岁憧憬的爱情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这种爱情说得具体一些就是一间不必用力争抢，不必疲于奔命就能进入的有灯光和炉火的房子，一个不必笑容甜美不必曲意逢迎的自由空间。她觉得自己并无奢求。陈小姐的理论从逻辑推理上来说没有错，她的错误在于忽视了一个前提，即她的自由须以王博的自由为限度。陈小姐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嫉妒小范，在她升职后，小范将取代她现在的地位。她争争抢抢受了多少辛苦才得到的东西，一个不到二十三岁的女孩轻松伸手就能拿去，而她所做的全部事情不过就是从名牌大学里毕业而已。陈小姐心中叹道，小范一定将是一个比自己幸福得多的女人，因为她有一种似乎未经世事的天真，对很多傻男人来说，这种天真无异于一个数十米深的陷坑，这种天真，她自己早已失去，或者根本就不曾拥有过。
如果陈小姐知道王博也是那陷坑的捕获物之一，不知还有没有心情从这样客观的角度作出评判。
陈小姐打开皮夹，盯着里边自己和王博的合照，楞楞地怔了一会神。照片里的爱情总是阳光灿烂，完美无缺。陈小姐轻叹一口气，拿起电话推掉了星期六的工作。这一行动让她的心情有了一种奇特而迅速的转变。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实在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只是在太多时候这种温柔没有得到证明自己的机会。这种温柔的心情在下班时达到了新的高度，陈小姐决定星期六要像每一个温柔的女人一样，为自己爱的人做一顿饭。陈小姐为自己的奉献精神兴奋不已。
王博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位子还是熟悉的位子，话语也是曾经的话语，不同的是坐在对面的人有了质的改变。小范垂头不语。王博一急，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其实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对你发火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大约在同一时刻，二十公里外的一间超市里，陈小姐正挤在周末购物的人流中，费力挑选着一顿浪漫晚餐所需的原料。想到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博，陈小姐于得意中还有一点不耐烦。排在长长的付款队伍里，陈小姐习惯性地保持着淑女风范，心里却在不断抨击超市低下的效率，顺带着对不知在何处乘凉的王博发了一场甜蜜的小脾气。
好容易挤出超市重见天日，陈小姐招手打的直奔约会地点。她的计划是先行赶到，再打电话给王博好给他一个惊喜。她觉得最浪漫的情景是王博已经坐在了熟悉的桌旁，一边思念她一边喝闷酒，然后她出现再他面前，然后……陈小姐万没想到她的设想竟会以另一种形式部分地实现。
小范忍不住反问：“就是因为可以对我发火，你才……”记忆中王博从未对陈小姐发火。王博急得连声否认：“不是，不是这样！你知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真正的我自己……”这句话无疑等于宣布他认为一谦和陈小姐在一起的，不是他“真正的自己”。小范这才满意，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泛起一丝酸楚。这酸楚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却也预示着小范从今以后不复是那个一派天真的女孩，而向成熟女人的方向迈出了关键一步。
王博见小范没什么反应，忐忑不安地正想试着靠近一点，手机响了。
陈小姐下车准备付钱的时候，才发现提包被划，钱包证件夹钥匙扣统统惨遭洗劫，想来是在走出超市时被人伺机作案。还没来得及生气，先看见出租车司机猜疑和催促的脸色。所幸手机因挂在胸前而幸免于难。这番尴尬，归根究底当然都是王博不好，于是陈小姐拨通他的号码，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在哪？讨厌！”
王博一听是陈小姐的声音本来就没好气，再加上对方语气不善，想也没想就顶了一句：“我还能在哪儿？”
陈小姐不幸正确领会了王博的话中含义，喜出望外地惊叫一声，关了手机，好说歹说劝司机稍等一会，又将手中的晚餐原料作为抵押塞进车里，兴冲冲直奔老地方。她看到的场景是王博正跟对面一个女孩沉默以对，其实是王博正在尴尬地不知在电话打岔后如何将刚才的行动继续。陈小姐再一定睛，那个女孩是——小范！她一时气急，大叫一声“王博！”，险些晕厥过去。
王博扭头看到气急败坏的陈小姐，也足足吓了一跳，不过他的惊诧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因为他看到小范猛地站了起来，一张可爱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已经扑扑簌簌地挂了下来。王博心里油然而生一种保护爱人的冲动，于是挡在小范面前，一字一句地，冷静地说：“陈玫，你来得正好。我想我们的关系是该结束了。”然后眼一闭脖子一哼，心想这次让你骂个够，男子汉大丈夫决不还口。
陈小姐却一言未发，只死死盯着王博和小范，要是目光真能杀人，那两人怕早已死了一千次。王博看见她的唇边缓缓浮出一丝冷笑，听见她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反复说：“好，你们好。”说完转身就走。王博忍不住叫一声：“陈玫……”陈小姐转过身，脸上已经是王博熟悉的甜美笑容，声音礼貌而冷淡无比地问道：“王先生，还有什么事？”再次转身之前又意犹未尽地加上一句：“对了，祝你们幸福。”再走，更加快了脚步。王博看着她径直离去的窈窕身影，说不出的软弱无助，心中不禁生出怜惜和怅然。这样的分手并不符合他的理想，他心中为陈小姐打好的稿子一句也没用上，甚至连说一句“我们还是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但当着小范的面已经不能去追赶。正在遗憾矛盾的当儿，忽然感到小范细巧的身躯已经慢慢靠了过来，他伸手机械地揽过她的肩膀，不自觉地惊讶于她在此江山易色的关键时刻竟然一言不发，这份乖巧体贴实非陈小姐所能及。可这个女孩子是不是太过乖巧了呢？王博这点不愉快的疑惑当然也只是一闪而过。
陈小姐走出餐厅，几乎虚脱。刚才的一番表演实在是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和勇气。忽然想起自己还欠着出租司机一份车钱，既懒得解释更不愿求助，摘下手机往驾驶室一扔，也难得这样洒脱一回，算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天气渐凉，陈小姐裹了裹大衣，决定回家。但放眼望去尽是陌生的楼群，家不知在哪个方向。再说回家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钥匙也丢了，徘徊家门而不得入的感受想来比流落街头更令人难以下咽。陈小姐忽然感到胳膊酸痛，原来手里还拎着司机退还给她的抵押品。陈小姐想起不过就在两个钟头以前，她还满心希望着为王博好好做一顿饭，透过碗里锅里飘出的模糊蒸汽温柔地注视他，告诉他自己对他其实有多依恋。小范……陈小姐忍不住又冷笑一声，原来这女孩子手段很高明啊。不过没关系，反正王博……陈小姐猛然想到，王博有钥匙啊，他应该还我……想到这里再也走不动，就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自己也不知道已经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