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的灭绝

作者:lyricinhue

亲爱的,相信我当上帝用手抚摩你发烫的额头时,你跪倒在他的脚前。像草原上被雕追捕的迷路的野兔突然找到了自己的家。

他让你的额头变得温热,让你变得像他的孩子。然后你出神的望着他,从你委屈,疑惑的眼球里反射出他的一丝歉意和仁慈。

告诉你他不是一个好牧师,这都是宇宙,是存在犯下的一个错误。他知道地球是整个宇宙的骄傲,他决定在这里放牧。

当他第一次赶着羊群来到这里时,憧憬着这片兰色会铺上他洁白的羊毛。

可是他错了,直到有一天他发现羊毛色正在泛灰,在变黑。他们在不顾一切地埋头吃着,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他们长得越来越奇怪。他们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我的主啊,请您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还给我洁白的皮毛,善良的伙伴!还给我!……”

上帝在那里观望,从他心里一直涌出眼眶的泪水仰望着他紧皱的眉头,迟疑在他急喘的发凉的鼻梁,最后跨越他干裂的泛紫的嘴唇,抖落在羊群身上。面对这些羊羔他想用歉意和恐慌挽取他们的纯真。可站在一旁的黑影大笑着,他用吼肿,吼破的嗓子和糊满肮脏,泪水,鲜血的指头指着上帝:“我永远和你一同存在,只是你没有注意到你硕大的身躯后在成长着一个硕大的黑影,你永远不可能赶走我!”

我的上帝呀!看来你只能时不时的来安慰那些哭喊着的孩子们了。让他们虚弱的身躯粘在你的脚下,不被肆虐的迁移带走。给他们奴役的灵魂送去一丝抚慰。

然后,你痛哭吧!让你的泪水合着宇宙的博大和宇宙之神兰色的光芒,淹没你脚下的人。淹没你自己!让他们浸泡在你的海洋里,化做兰色的精灵……

然后便有了我,我那紫红色带螺纹的独角鲸和那遥远而美丽的白令海……

(一)

我的记忆是是一本没有顺序的画册,一副副颜料龟裂的场景,便是我的全部生活。这一本画册日益变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将他们一页一页的撕去。因为——按他们的说法——我不仅逻辑混乱,不辩真伪的癔病。还患着一种奇特的失忆——我正在慢慢地忘记我的历史。画册里不管是真实的记载还是梦幻的片段,都一页一页散掉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最后这本画册只剩下一幅图画:一头独角鲸。按学名它应该叫逆戟鲸。但由于我个人认识的错误,它便成了独角鲸。我就天天观望着这头鲸鱼在我苍白的记忆之海里游来游去,不去管周遭任何人。因为——按他们的说法——我有自闭症。

医生们不来治我的心病,因为我有更急需解决的问题。我摸到脸上的氧气罩——我动完手术有多久了呢?我背部开过一刀,腹部开过一刀。我躺着,忘记哪刀在前,哪刀在后。反正,对别人来说不用输氧时,氧气罩还蹲在我脸上——我肺部不好吗?或者我整个人太虚弱?我懒得去想。反正也想不出来。有点儿心慌输液时滴流总是有点快。

同病房住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我没和他们说过话,也没数过。他们都知道我有癔病,失忆和自闭症。简称作神经病。他们用一种怜悯和嘲弄的目光把我捆起来,像是埃及人打发他们死去的发老一样,把我打扮成一具木乃伊。我旁边的十二床很温柔。对我举起一个苹果问我吃不吃。我的手放在氧气罩上,氧气罩在脸上,摇了摇头。十二床换了人。她出院了,不知是死着出去的,还是活着出去的。再没人来问我吃苹果吗?
有一个女孩子,把头发梳成巴比伦通天塔,撅在后脑勺。她似乎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觉得她和每个人都吵过架——除了我。我自闭,一个字也不吐露的。她孤掌难鸣。她和十二床吃苹果的吵了起来,满脸通红,像个熟螃蟹。十二床在发抖。我觉得脑子里有个开关响了一声。智力与体力同时涌现。于是我——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摘下氧气罩,半卧在床上加入舌战我真是字正腔圆,辞锋犀利,攻守有度,逻辑缜密,一瞬间我觉得我是某个辩论会上的最佳主辩。我流流利利地把巴比伦塔数落着,从道义上,从言辞上,寂寞的占领着绝对优势。她和我争辩,东一句,西一句,把战线拖的很长。我很想提醒她:不要转移矛盾,这是没技巧。但是,随她去吧!无论那一领域,我的逻辑虽然有限,却也够了。巴比伦塔的雀斑变地比脸还白。脸变地比一世纪还长。她指着我:“你……你……你这个小矮个,是个什么东西?”脑子里的开关咔地关闭,一阵风似的智力与体力消失,只剩下对毫无意义的厌倦。我重新把氧气罩放回脸上,头晕胸闷,有些痛,在腹部。我想起来了——我被摘除了左肾。为确认一下,我稍稍引出手去,触到了一条多足虫似的伤疤。

病房里有两个护士,一大一小。小的是瞪羚,总把两只圆眼珠瞪得夺眶欲出;大的是河马,有小而圆的耳朵和眼睛,长方大脸和双颊鼓起的圆圆的肌肉。张嘴呵欠时露出粉红色的上颚和黄而稀的牙。还有上下一样粗细的圆柱型短腿及腿上一步一颤的圆圆的后臀。她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统治这间病房的呢?或许还有其他护士吗?

护士可以帮病人弄些书或音乐之类,她们好像都享受这种待遇,而我没有。可能因为我视力不佳,不宜阅读吧!我恍惚看到一些花红柳绿的书皮。瞪羚来问我要什么,我说:“一本海德格尔,一册安格尔,一盘维瓦尔第。”瞪羚怔了一下,两眼滚圆,也许她不知道到哪儿去找这两个“哥儿”和一个“弟”。咽了两口唾沫说:“你好好呆着吧!”于是所有人纷纷掏出怜悯和嘲弄来捆我。我为亲手断送自己的机会而后悔。等再一次河马来问我时,我立刻说我只要安徒生童话。也许是我说明不清,河马给我拿来一本带插图拼音的幼儿版。我随便翻开一页,回想着原来见过的全译本。又一句一句把它们想成和拼音很像的英语——我会英语?在他们看来我沉溺与这种低弱的图书——来捆我吧!木乃伊!!!

病房里还有一台电视,巴比伦塔把频道调来调去,谁不同意她就和谁吵。只是没有想河马和瞪羚这官方代表挑战。她选定一部穿清朝服装地电视剧’>电视剧。我觉得那电视剧’>电视剧每天都演同样的一集。相同的混乱,错误,莫名其妙的眼泪和抒情。像每天都看同一只长颈鹿的脖子。他们盯着电视,目不转睛,神情凝重,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眼花了,看见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黄黄红红有泛着灰。仿佛要恶狠很地咬什么东西一口。是不是我有高血压,影响了视力?

病房由马掌羊蹄统治,之下是巴比伦塔,之下是他们,之下是我。

我的记忆到哪里去了呢?他们被人偷走了?他们自己逃走了?我能向河马,瞪羚,巴比伦塔中的任何一个求教吗?我只有凭自己这有限的智力与逻辑来找寻答案。于是我立在苍白的记忆之海,看那独角鲸激荡海水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看一条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将海面划破。轻轻的说:“你聪明的,告诉我。”

(二)

微黄的凝固的场景显现,我最后的记忆:我是一个孩子,在一个巨大的展厅里;一头被展览的独角鲸;一群人。

那头鲸鱼真大呀!我觉得它塞满整个展厅。这个展厅就是全世界。我担心,他要是作起来,房顶就会被顶个粉碎。星星就会和碎玻璃一起掉下来;他要是稍稍侧一下身,所有人都会被挤到外面去。跑慢了就会被碾死。他到底有多大呢?小学的课本上讲:一条鲸鱼的舌头上可以站多少人,一条鲸鱼比一头恐龙重多少,我怎么知道着具体的几吨重的数据代表什么?我不能左手握一条鲸鱼,右手拎一头恐龙,像各拿一个苹果和梨一样来掂量比较。我只能想。我是一个小孩,另一个小孩满脸严肃地对我说:“他真大!特别特别大!你明白吗?”我就惊叹地点点头:“明白!明白!”仿佛我曾经抱着多少吨重的鲸鱼走了几步,放下来说:“太沉了!”一样真切。

我仰望着一座黑色的山。我问旁边的大人:“这是什么?”大人说:“独角鲸——你没看见它头上长的角吗?”我绕到鲸鱼的前面,看见一只长长的紫红色带螺纹的角。然后我觉得,我伸出手去把那只长角握在手里。

这一定是我的臆想:一个成年人也不可能摸到那么高的地方。更不可能一只手握住那么粗的东西。可我确实有这种印象。我握住那带螺纹的长角,然后听见一声低沉而洪大的鸣叫。仿佛有谁在天边吹响一只黄金的号,全世界便起了轩然大波,深奥浑厚的密语从我心上碾过。

我不由自主的震荡,如被狂风揉的树叶。心脏随着声波剧跳,血往上冲。辽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是海浪,是飓风。我看见展厅瑟瑟发抖,昏黄的灯光摇晃。空气中充满看不见的暗尘。还有被震落的星星,电光火石地虚弱一闪,所有东西都失真。人们的眼睛闪闪发光,脸色黄黄红红又泛着灰。仿佛要恶狠狠的咬什么东西一口。我惊骇的收回手,对身旁的大人说:“他在叫——他在叫么?”大人拍拍我的头:“死了怎么会叫?”我依旧惊骇,余音缭绕,我全身还在同声波共振。这时,展牌上黑色的字浪涌一般一波一波扑进眼来:“……鲸……白令海……”

我大惊后顿悟,我喜极而说不出话:一握之下,我已和这独角鲸达成了默契。从此以后,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到白令海去看鲸鱼。是啊!我那真正的身体,早已轻轻一握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便飞向了白令海。一切的智力,逻辑和历史都是“他”的。“他”在白令海遥远的呼喊,一页一页的记忆便飞了出去。

对这个发现我兴奋地要一挺身坐起来,在白令海啊!去白令海!我听见一阵警铃响,河马和瞪羚跑来了,她们来干什么呢?不管它!我要去白令海!现在就去!

春天,白令海水冷暖交汇,数不清的鱼虾,还有单细胞藻类,浮游生物在海底无声地喧嚣。这是一支庞大而安静的军队,进行证明自己存在的奋战;又是柔软的洪流,轻轻的就把整个星球的生物圈托起。就像金字塔底托起塔尖。生命的激流是大火在烧,但我看见的海水,只是平静的一片。半透明,干净,由无色,浅青,碧绿,深蓝,墨黑,层层向下深邃,像眼睛一样,诱惑人。漂在上面的是巍峨冰山,还有,排着队,沿海岸北上的数不清的白鲸。

他们哪里像巨兽?在我看来他们很小,像一个一个白色的婴儿。纯洁,甜蜜,举止安静,温柔而天真;我再飞得高一点,他们就像一小片一小片未化完的薄冰漂散在水里;再高一点,他们就变成单细胞动物那么微小,很脆弱的,令人担忧:白令海若起一点风浪,他们就会消失无踪。

现在我立在冰的海岛上,看到无数的鲸的枯骨。多少年前,人们来这里捕鲸,遗骸被风雪和寒冷保存。像一只只奇形怪状的手指,想要去抚摸天空。我绕着它们行走,分辨着:这里本有一只眼睛,那是怎样的颜色?这里还有一尾漂亮的鳍,完美的流线型。这里该是巨大的心脏,曾经怎样自由地在无垠的海水中沉浮?这些海洋的宠儿们永远回不去他们的乐园。现在,除了我,还有谁来探望他们?——或者,他们还邀请了谁?

他们在海里游戏,令人敬畏的巨兽,偶尔会一抬头,深吸一口气,猛地下潜到几英里深的海底。那里的压强对于他们这样庞大的身躯也是有害的。他们要去这样深沉的黑暗里探寻什么呢?我在岸边等待,看他们一路飞速地又从海底升上来。如传说中的神奇的巨灵,海水哗地分开了,浪涌声声。海面飘荡着他们嘹亮的吟唱。还有那唧唧咯咯的笑声,那里有他们的秘密。孩子气的秘密。北极熊就在我身边梭巡,用巨掌扑击厚厚的冰层以捕食海豹。淡兰色的冰山在轰然崩塌,激起阵阵白色的水雾,像某个幻象的开始。这一切,真像是一个水晶球里的幻象。我的目光离不开那白色烟雾的迷蒙,一点精神星光似的被他吸进去。看碧海里荡漾的纯白的影子,流线型圆润而优美,是恒古不变的神性的歌谣。余音袅袅的散去,海水成为纯白的一片,渐渐的波浪平息,凝结成冰。忽然化做一面墙,向我压来,墙上悬这日光灯。

(三)

“终于醒了”他们说。

我疲倦的闭上了眼,缓缓呼吸。生命悬在氧气罩上,像一尾咬钩的小鱼。
医生来了……

护士来了……

他们向我走来……

他们开始检查我的腹部……

我恍惚明白他们是在拆线,我的腹部有一道伤疤。因为他们摘走了我的左肾。所以我原本平滑的腹部现在有一条多足虫似的伤疤。我惦记我的左肾了:你离了我可怎么活呢?可医生们的意见是:他若不离开我,我就没法活。因为上高中时,做我左边的女生把它打坏了,现在它开始罢工了。用医生们的话就是——尿毒症!

我有想到我腹部的皮肤:因为要摘左肾它挨了一刀,又被针缝,它很无辜,那里有成千上万个细胞,他们勤奋努力地生活,和平共处,资源共享。突然,手术刀的巨大压强把它们活声声地拆散,神经线痛得吱吱叫;鲜血仓皇出逃,它们原本很本分的在血管里通畅奔流,现在一片混乱,脱离生活轨道,被药棉吸走……,之后羊肠线又将它们拽在一起。那些久别重逢的细胞们会不会抱头痛哭呢?哭过之后它们更加勤奋努力地生活,想方设法填补面前巨大的鸿沟;神经线眼泪汪汪的,也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它们坚强地生活,比我执着,比我更接近生活的本质……

这该是我的身体吧?现实却不是这样——我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我只是一堆人形的抗生素,我有严重的鼻炎,严重的鼻炎。严重的咽炎,不停的流鼻涕,不停的咳嗽。大人说我感冒了。不停的喂我感冒药,抗生素,吃来吃去,不知什么时候炎症就好了。因为我吃下去的抗生素足可以杀死一头大象。我也整个的被置换成一个抗生素小人。我的骨头是抗生素,我的肌肉是抗生素的。抗生素的血管里流着抗生素的血。我的鼻子,喉咙自然也是抗生素的。抗生素怎么会发炎呢??

手术前麻醉师走来——麻醉药和抗生素不是亲戚吗?它一一和抗生素打招呼:“你们别叫痛啊——把他痛死就没戏了。”抗生素们心领神会,我果然一点不痛。只是清楚听见皮肉分离时嘶地一声微响。手术后抗生素们交头接耳:“不行啊——老是这么没感觉,他会发现我们不是他的身体。他会发现我们是抗生素!”于是抗生素细胞开始大鸣大放地喊痛。抗生素神经线也哭天抹泪地满地打滚,都来告诉我:“我们是你的身体啊!我们疼!。”

可我早识破了他们的伎俩,随他们表演去吧!不过是一堆抗生素!对于他们的尖刻,我并不去理会;闹得受不了了,轻轻说一句:“你们,别装了!”

(四)

热……

也许是“非典”的缘故。

无论怎样服药输液洗酒精澡,都不能压制那高温的恶魔。我体内的火在烧!让医生护士们束手无策。我知道我的右肾在衰竭。他在思念远走的左肾——其实是抗生素的消极罢工,我在衰竭,我没有白化病,但我却像个白色的侏儒,精神和能量在向内坍塌:他们以为我正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其实我全身非常舒服。像云一样轻盈而舒展。我闭眼平躺着,星云在四周缓缓旋转。宇宙是剔透的兰色结晶。可我还是觉得热,于是我坐在一块小小的浮冰上,把双腿伸进白令海清泠泠的水中。

凝视着,白令海是一个圆圆的小小的杯口,盛满荡漾的春露;天空是一口薄薄的透明的钟,轻轻扣着一缕青烟。敲敲那在杯口旋转却不沉没的太阳,就能听见它玻璃似的脆响。我是浮在水面上的一颗灰尘,一个芥子。心中却有地火运行;周遭是无数的蓝鲸,白鲸,纹鲸,虎鲸,座头鲸,抹香鲸……他们融化与水的线条交织成覆盖海水的网。海面巍峨起伏的山峦,悄无声息地滑行。他们笔直地向我来。海水轻轻将我托起,我看见他们眼中的智慧。就在我伸手即可碰到那幽蓝的肌肤时,山峦嗖地沉没,浓黑的影子从我脚下流淌。一扇巨大的鳍从我耳边擦过。我们亲密无间却无片刻的触摸。这一切温柔奇幻得像催眠的歌谣,于是我昏昏地睡去。睡眠是沉向一片优柔的海,海是远古巫师的思想——他第一次抬头观望天象,星云便纷纷陨落到他的思维里。从此海洋中有伟岸的鲸鱼游弋。他们是时空凝结的力量,是原始的强大的咒语。一旦说出便石破天惊。可他们只是玩笑地闲散地用尾拍拍水面,海面绽开朵朵白色的花。他们的吟咏是天空彻切的钟声,纯银的钟声。

他们是水。

他们是白令海的灵魂。

他们就是白令海本身。
(五)

虽然我一直不知道这个病房里到底住了几个人,就像我没数过白令海有多少鲸鱼。但我知道他们中愿意由瞪羚来输液,三针之内回血成功是一部阿拉伯长篇神话。所以瞪羚总拿我练手。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又拿了怜悯与嘲弄的目光来捆我。

我的血管好象特别细,这真是瞪羚的不幸。以至于有一次她连扎十五针也没有回血。我一直垂着眼睑不去看她。万一我也一不小心显出了怜悯与嘲弄,她的自尊可怎么办?瞪羚的眼白都瞪红了,把针头往我手背上一摔,对河马说:“你来!”

河马将针头刺进我左手的皮肤,我左手的静脉消失了;她换我的右手试,我右手的静脉也消失了。看见河马脸上布满“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轻轻说了句:“算了,别扎了。”全病房的人都霍然扭过头看我,从众心理使我也很想霍然扭头看看自己。河马的眼瞪的和瞪羚的一样大。瞪羚的眼瞪得更大。整个屋子是一截肃穆的静脉,被我青天霹雳的话语震地流不出血。这简直就是华老栓的茶馆里,康大叔转述:“红眼睛蜻蜓可怜”一样的效果啊。我等着下一秒他们都露出恍然的神情,一面点头,一面说:“疯了!疯了!”

一个医生推门进来,问:“怎么了?”

瞬间的板滞被打破,我期待的他们的壮举未能实现。只有河马高举双手,希腊人一样,愤愤的说:“他不想输液!”

医生看看我:“那怎么行?不能耍小孩脾气。”

这是一张生面孔,白大褂下面的西装裤的皮鞋是很高级的品牌,具体叫什么我忘记了。但我确实知道那时名牌。虚荣心还在,说明我此时神志正常。

河马又扎我一下,品牌看了看,说:“我来。”他换了一副婴儿用的针头,刺进皮肤后轻轻一挑,抗生素慑于高级官方力量,鲜红出现了。他满意地微微一笑,瞪羚用胶布固定针头,他调着滴速,问:“怎么样?”

为了表示心存感激,我说:“请再慢一点。”河马和瞪羚是从来不问的,他们认定的合适的滴速对我的心脏来说是一项考验。我若有力气就自己把滴速调慢;若我没力气,便向心脏道歉请它自己慢慢坚持。
这是我和品牌的初识。我从一堆记忆中摘出这个场景。凭着有限的逻辑,认定“初”是“首次”的意思,放在第一位。但这个场景时常乱跑,有时我回忆品牌,过了许久它才出现,弄得我自己也一惊:咦?这应该是开头吧?

(六)

疼痛是四十个小鬼,带着刀叉斧锯,趁夜色,从窗台上,从日光灯管里,从氧气瓶里爬到床上来了。它们把我分成四十份,然后开始进餐。它们吃得很礼貌,刀叉用得很纯熟,所以谁也不知道我被它们无声无息地吃掉了。

(七)

早晨的阳光像小刀一样把我的眼睛戳得生疼,一片令人头晕的白亮中河马问:“你动什么动啊?”
我在轻轻摇晃,看看自己是否真的碎成了四十块。
(八)

疼痛是一个魔王,半夜里作在床头,毫不客气地把我抓起来大嚼。咯吱咯吱响。但谁都害怕他,假装没听见。所以我就被魔王大模大样地吃掉了。

(九)

早晨的阳光像小刀一样把我的眼睛戳得生疼。一片令人头晕的白亮中品牌问:“这是什么呢?”

我诧异地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寥寥的几笔钢笔画。

我恍惚记得那是我画的。品牌每天都来看我,给我带来智力游戏比如走迷宫,解九连环之类。我还从枕头下翻出一本里尔克的诗集,于是我客气地还给品牌。他说:“送给你的啊。”我说:“我不识字。”他的衣兜里插着一只钢笔,我看见了。不由得出神。他把钢笔交到我手里。我迫不及待地拔开笔帽,品牌顺手把护士的记录本抓过来。笔尖柔软流畅,非常温顺,是万宝隆,以前我一直用这种笔。这得心应手的感觉还在。我简单地画了几笔,品牌微笑地看着我画完。然后没经我同意,就把那一页纸撕下来带走了。现在他来问我这是什么

“啊!这是蓝鲨和鲸鱼……”我想了想说“这是我的初恋。”

品牌点点头,但我知道他其实什么都不明白,于是继续给他解释:“这是一条蓝鲨——就是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是蓝鲨吗?因为蓝鲨在所有鲨鱼中仪态最为幽雅大方。我和我的兄弟妹′>姐妹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在海里永不停息地跳舞。我们每一种行动都是舞蹈般的高贵端庄。我们舞蹈着去捕杀,去游泳……我是这一群蓝鲨中最美丽的,我爱和我的表妹红鱼在一起跳舞。她是一个穿着长裙的美人。永远跳着华尔兹。我爱上我的表妹红鱼了。我们定了婚。”

“但是我的堂哥虎鲨也想娶表妹,红鱼他的牙齿比我锋利,他的力气比我大——他们叫他虎哥。所有的鲨鱼都怕他,红鱼表妹也很怕他。所以她又同意和堂哥虎鲨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整个海洋都昏黑了。我流不出泪来——鲨鱼是没有眼泪的。我觉定去自杀。我们鲨鱼想死去很简单,只要不游动,沉在水底,就会窒息而亡。可我不愿这样做,我想单独的游到遥远的地方去… … … …”

“这时,红鱼表妹又来找我,说:“我们结婚吧!”为什么呢?因为虎鲨堂哥被一艘渔船杀死了,这是飞鱼越过海面时看见的。他被倒吊着,鲜血顺着白牙流到甲板上……所以这美人又高高兴兴地回到我身边,跳着她的华尔兹。”

”可我还是想死去。我下定决心,离开鲨群,独自向北方游去。我知道最北方的地方是冰冷的,我会在不知不觉见沉没。没有骚扰也没有担忧。我不知游了多久,陪伴我的只有身上和身下的两条影子。孤独的蓝鲨是危险的。我无数次被其他鲨鱼袭击,可我每次都逃脱了。我既已决心死在北方,就没有什么能夺去我的生命。吞噬同类的传统也不能。没有什么能战胜我奔赴死亡……”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非常非常疲乏,阳光斜斜地铺在海面,无力而苍白。海水是粘稠的,四周非常非常安静。鱼群远比我热带家园里少得多也小得多。他们都是银白色的,影子一样忽忽地闪烁。巨大的海岸组成幽暗的森林,缓缓地摇曳着。海底非常非常黑暗……我感到了寒冷。冷是一种酸痛,我变得懒洋洋的,不知不觉地向水深处沉去。一丝也不想划动尾和鳍。我想,我的目的地到了。”

“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逼迫过来,那力量让海洋震荡不已!阳光突然削失了,一座高山从海面呼啸而过——那是一头鲸鱼,一头独角鲸,一只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劈开了海水——就这么一划。天空就黯然失色。他就是新的天空,覆盖着整个海洋”

“我惊呆了,不能呼吸,不能动弹。任凭他的力量冲击着我。宁静的海洋因为他的经过而惊醒。因为他的呼吸而展转起伏。他随即游向前方,我却还在他的余波里苦苦挣扎。”

“我心酸极了,我想流泪——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孤独的,历尽艰辛地到这冰冷寂寞的北方来——就是为了接近这最为壮丽最为庄严的生命啊——这最广阔最自由的美!霎那间我忘记了我经历过的一切的热带的绚丽色彩。我曾追逐过的鲜血,我曾痛恨过的虎鲨,侮辱过伤害过我的一切利齿尖牙,它们像泡沫一样微不足道,它们已经不存在了。而我,我知道我的命运——我将追随这伟大的独角鲸,去往白令海……”

(十)

一道愤怒而悲凉的长嚎遥远地传来——品牌迅速抓住我:“怎么了你?”他摸摸我的额头,翻开我的眼皮检查瞳孔。他的脸像是在水中一样飘荡不停。我颤抖地说不出话,那号叫疯狂地剥夺了我一切的力量!虚弱!房屋在旋转!越转越快!刺耳地急救铃声响起,就在我的床头!我指着电视拼命大喊:“你听不见吗?是新闻!为什么不听!你听不见吗?”

品牌立刻从巴比伦塔手中抢过遥控器搜索新闻频道。巴比伦塔与河马瞪羚一声不吭——这是最高级的官方力量。慢悠悠地清朝人物被切换了;一个英文台在播报:日本在白令海捕鲸,画面是血海里的黑色的山峦。

(十一)

一道愤怒而悲凉的长嚎,并不遥远——我知道那是我的声音,我也知道我的命运。

病房里静悄悄的,我的影子也不来陪我。陪伴我的只有氧气罩,手背上的针,有多久啊?他们已经是我身体得一部分。像我腹部那多足虫一样的伤疤。它们都是抗生素。我静悄悄地在宇宙剔透的兰色晶体里星云一样缓缓旋转,轻盈而舒展。

品牌已经来了,他在和瞪羚说话,轻轻的,怕惊动我。可我并没有睡着,白矮星继续坍塌;我在一点一滴地积聚我剩余的力量,我听见他们在谈论我。品牌说到了“纯”,“自”,“然”三个字。

“够了”我心想。

“医生您好。”我睁开眼说。

“啊”品牌微笑着坐到床边“感觉好些吗?”

我迅速看了看四周:河马,瞪羚,巴比伦塔,还有他们,于是我说:“let’s talk in English today.”

品牌马上用同一种语言问:“你能行吗?”

我继续:“请放心,我的英语够用。”

品牌说:“OK。”

“今天我想和你谈论的是悖论。”我流利地说,想到很久以前也曾这么轻松的驾驶英语,“一个最切近最具体的悖论就是我和您,所以我只想让谈论发生在我们两个人之间。而不要让无关的旁人知道。”

品牌有些惊诧地听着。

“我对您唯一的要求是:相信我是在对您您说实话,神志清醒,逻辑正常。”我说“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在说什么啊?”品牌和蔼地问。

“我在说实话。”我说“我知道我明天就要死了……”

你明天只是再做一个手术而已,你会移植一个肾脏。”品牌温和的说:“这也许有些难度,但不会太复杂。你应该相信这里的医术。你会很安全。你想想,能找到合适的肾脏是多么难得……。”

“可是手术失误也很正常。”我说“比如我腹腔里的动脉被误切!”

品牌皱了皱眉毛。

“啊!跑题了。”我说“我们继续来谈悖论吧。我知道你不是这个部门的医生,您是搞心理学的,是个精神科的专家,就要从某个著名的医科大学里博士毕业。每天开着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到这医院来,为了和我聊天。因为我这癔病,失忆和自闭的典型,我这神经病的典型。您需要我这纯自然的样本,记录我的最细微的言辞。给我书,给我智力游戏来测试我,您以为您听到了最狂乱的癔语——确实如此,因为我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我没有和别人说过话,他们都认为我的话不值得听。您认为我的狂语有价值。可你却一个字也没听到。因为我所有的话都是假装的。您以为我对您会和对其他人一样吗?您在测试我,我也在测试您——而您却没有发现。您对我的思维有多了解呢?现在让我们来瞧瞧您的智力吧——我说过了今天的主题是悖论——医生,请您告诉我,我刚才的话是否正常?

品牌静静地看着我,河马瞪羚巴比伦塔还有他们则一片惊愕——他们听得懂我的话是惊愕,听不懂时也惊愕。

“不回答吗?”我说:这可不公平啊,医生,我要报复。您将以我为样本,写出漂亮的博士论文,得到一片喝彩,被奉为经典。您以后会功名成就。可是,您忘不了您经典的博士论文。所以您忘不了我。您会用一生琢磨我,怀疑我,可是我会很快把你忘记,很快!!我们谁在测试谁?您敢不敢把你衣兜里的微型录音机拿出来?医生,请您告诉我,我现在的话有是不是癔语呢?

品牌有些悲伤地站起来。轻声说:“你需要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我就不在这里了”我说“我会因误伤动脉死在手术台上。如果还想见面,到白令海来找我吧!我会永远在那里。”

(十二)

我会永远在白令海吗?

我在荒凉的冰岛上奔跑,呼吸,没有回声。海面起伏阴暗的波浪,没有鲸鱼,没有!夹杂着冰砂雪片的狂风横扫过大地。在那些鲸的遗骸上吹奏出晦暗的箫声。

我会永远在这荒芜的白令海了吗?孤单一人?

一声低沉而洪大的鸣叫,仿佛有谁在天边吹响一只黄金号。

是的,那是一条紫红色带螺纹的长角划破海面。是闪电,是水天一线上竖起的方尖碑,铭刻整个星球生命的历史;那是山,是垂天之云,那是我毕生追寻的独角鲸——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要孤独的,历尽千辛地到这冰冷沉寂的北方来——就是为了接近这最壮丽最庄严的生命啊——这最广阔最自由的美!刹那间我忘记了我经历过的一切人间的绚烂色彩。我曾追逐过的光辉。我曾痛恨过的巴比伦塔。屈辱过伤害过我的一切怜悯和嘲弄。它们像泡沫一样微不足道。它们已经不存在了;而我,知道我的命运——这陪伴我一生的独角鲸,你终于来迎接我了……

“不,别过来!不要过来!”我惊跳起来大喊。不要过来!弃我而去!留我一个人永远在这荒凉寂寞的冰原!我愿意!只要你离去!你没看见那些捕鲸船吗?如飞蝗群集而来,他们准备好了减牙利齿——不要像我一样受他们的屈辱和伤害!!!没听见那铁链的蜿蜒扭动吗?一道愤怒而悲凉的长浩,并不遥远——我知道那是我的声音。我被钢铁的牙齿咬住了。

鲜红一丝一丝的在海洋中飘散,通过无色,浅青,碧绿,深蓝,墨黑,层层向下深邃。直到地球的最深处,去触摸最原始,最神圣的子宫——最绚丽的生命曾从她的怀抱中喷涌而出。何等丰美,何等繁荣。如今她枯萎了。我们的生命能否再次将她滋养,让她焕发?

我在流泪——我的独角鲸!为万千船只所累,用鲜血拖动整个海洋。方尖碑上铭刻拯救一切的重任,他终于来迎接我——这荒凉冰原上等待拯救的遗骸。

我在等待——我的独角鲸!艰难地挚动这个星球。愤怒而悲凉的,绝望和希望的,被泯灭和最无限的,一声低沉而洪大的鸣叫,从海面一跃而起——啊,我听见了。从地球最深处传来的分娩的声音,最痛苦,最欢欣的典礼。那血肉分离的爆裂,天庭震荡的雷声——白令海诞生!
闪电!给我闪电!

给我紫红色带螺纹的闪电!我将诞生!

但是白令海寒冷,没有闪电。炽热冷却了,沸腾平息了。原本神圣的一切烟消云散。

他们给我氧气。

我拒绝。

我对品牌医生说了谎——我一直对他说谎,他却信以为真,记录下来保存着;唯一的真话——到百令海来找我吧——他却置之不理。

我最后仍对他说谎——我说我很快会把他忘记。事实上,有关他的记忆我保留到最后才抹去。在白令海,时间,逻辑,知识,感情都是没用的,所以我将他们一一丢弃。就像针尖上的一滴水落入大海,水滴不见了,针也不见了,最后海也不见了。我存在的依据便是我当前这一闪念的感觉。之前是黑暗,之后是虚幻。这一瞬间便是我永恒的证明。我是个无质无形的婴儿。我和无质无形的鲸鱼们相亲相爱。

有时我看见白令海冻结为冰的陆地。和我一样的双足无走过。进发向未知的大陆。他们身后大眼睛大耳朵雪白的极地狐惊诧的观望。无声息的奔跑;有时我又看见,空寂的冰原上立着一块告示,上面用各种文字书写的话,呼啸的风声将他们一遍遍宣读:“世界上最后一头鲸被猎于此!”

(十三)

对此我并无感触,了无声机的白令海,一切都已经无用了。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荒凉的白令海,没有鲸,没有闪电!

后续

天使与恶魔站在一边,

目光守侯着人间。

时光无视铁铸的栅栏,

幻象… …

攀越了死亡与落日,与澄清并肩… …

回望之际,

花影浸入清澈的水中。

凋谢是真实的,

盛开只是一种过去。

然后重逢发生于记忆,

呐喊在声嘶力竭见无声。

周而复始的轮回,

海水中的童话,

消失于从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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