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天一千年
一
三百年前江南的河水,或许与今天两样吧——细细的流水,清亮地象不断抽出的丝线,在芳甸边打了个结,又软软流下去。三百年后,丝线变成了屋檐下的灰吊子,脏了,旧了,然而河水带了点倦容,依旧在流,只是当年载过的画舫扁舟没了,在船头执手而立的人们也没了。如果三百年后在河边怀古凭吊的人,换了明朝老儒生的衣着,他就会捋了胡须吟哦: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见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南常熟的一条河上,泊了钱府新造的画舫,钱府刚过门的六奶奶的丫鬟绮云,正在收拾满舱的碎石破瓦,听了河岸边有人吟诗,不由的气望上冲,恨声道:“这些穷酸秀才,死作怪,老爷跟六奶奶好好的,又没招惹他们,扔什么石头,扰了老爷奶奶的游兴不算,还要说那些混帐话,让老爷行动就没好脸子,我们倒成了顶缸的!”偏着脑袋想了想叹道:“六奶奶倒是好脾气,一声儿不出,象没人事似的。”旁边一个名唤双珠的丫鬟原是待侯大奶奶的,且不帮忙,却袖了手,在一旁笑嘻嘻地站着,脚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拔弄着一块碎瓦溜溜转,笑道:“她好脾气?怕是往日在旧院里看惯了脸子——现在麻雀上了高枝,还不喜的她?”绮云皱眉道:“小蹄子,你作死,这话你也怪乱说?还不快来帮忙,只知道说嘴。”底下一个刚从下江买回来的丫鬟小玉,听得“旧院”两字,忙道:“双珠姐姐,你说我们六奶奶——”绮云道:“小玉,赶紧收拾。”小玉只管叫双珠:“双珠姐姐,六奶奶她——”绮云喝道:“小玉!仔细老爷奶奶回来了,小心你们的皮!”小玉不敢作声了,双珠却住了脚,嘴里冷笑一声道:“有什么说不得的?全南京城的人有谁不知道六奶奶的名头?又有谁不知道秦淮首艳嫁了我们老爷?你当岸上扔石头的人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小玉奇道:“六奶奶原来是——”双珠不理她,接着道:“一个女子,虽说落了风尘,倒底要有些廉耻,没见过换了男人衣裳,去跟老爷们称兄道弟的!老爷真是迷了心窍了,但凡听大奶奶一言,也不会落到今天让别人戳了脊梁骨骂,背后扔石头的境地!”小玉听得目瞪口呆,绮云呆了脸一声不言,突然听得岸上马蹄声,人声沸腾,绮云在窗口张了一张,忙将手中的扫帚收了,又将上座的椅凳抹了抹,揭了青光闪绿撒花软帘,笑呤呤的道:“老爷、奶奶回来了。”双珠早哼了声道:“一样是奴才,犯得着这样小心巴结吗?”一转身到后舱去了。小玉不敢动,眼睁睁的望着钱老爷和六奶奶上了船,进了舱来。
船开动了,在月光下缓缓滑行,如果没有拖了一条玻璃痕,乍看去就象是浮在半空中,换了三百年后的晚上,满河都是彩灯装起的小油轮,载了吃宵夜的游人,往来穿梭,五颜六色的灯光倒映在水里,被水波搅拌的象是打翻了调色盘的印象派画,哪里还有三百年前的桨声灯影?
当然热闹的,明朝不是没有,比如秦淮河,刚到掌灯时节,就是满河的花舫,船里设了精致的桌椅,摆上各色小吃,无不干净齐楚,连船娘也收拾的比别的俏皮,更不用说姑娘们了,有梳了堕马髻的,有贴了梅花妆的,都穿了颜色衣服侯在船窗口,客人点了一支《蝶恋花》,就有人唱起来: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那花字拖得细细长长,得到天明就变成了:桅子花……花呃……,卖花人在朱楼碧窗的秦淮旧院里穿梭,也有姑娘探出头来买花,然而这里的姑娘与花舱中的又不同了,虽然都是服待普天下看官的营生,但倒底是高贵的多,秦淮四艳里,就出了顾横波和柳如是两位相国夫人。
天快亮时,河里的水映了朝霞的光,反射到房舱里,滟潋的波动着,绮云伺侯六奶奶柳如是穿了衣裳,如是回过身来,霞光正映在脸上,一张芙蓉人面,小小巧巧的瓜子脸,双眸似星,唇如点丹,肌肤胜雪,她对着镜子,抿着手指压了压鬓角,对绮云道:“去把双珠给我叫来。”绮云应了一声下去。双珠不知何事,疑疑惑惑地进房来,如是却不说话,只管缓缓地吃着手里的茶,一双眼睛在茶杯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那双珠穿一件银红蝉翼纱的小袄,下面系雪青色百花穿蝶式样的洒花裙,腰间一条青金闪绿如意绦,颜色鲜明,衬的一张粉脸,越显的红是红,白是白,她本是大奶奶的陪嫁丫鬟,生得俏皮,口齿又伶俐,过府后就成了老爷太太跟前的第一红人,不免就有些心大,谁想老爷娶了第六房小妾,大奶奶说风尘女子身边也没有个可靠的人儿,要拔了双珠过去伺侯,双珠知道大奶奶的意思,就更没把如是放在眼里。如是先前对大奶奶的美意倒是可有可无,老爷却求之不得。
双珠吃不住如是的打量,不禁低了头,如是这才慢悠悠的道:“好一个俏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相国夫人,哪里象个奴才胚子?”双珠一听,知道是昨晚的事发了,当下咬紧了牙关,一声不作,如是品了一口茶,转头对钱老爷笑道:“这么一付好模样,倒便宜了祥福这小子,老爷,我看既是自家的人,倒用不着多大的礼,让他雇个花桥抬过门就成了。”钱牧斋苦着脸还未开口,那双珠望了望垂手立在一旁笑嘻嘻的祥福,猛然明白过来,急得眼睁睁的望着钱老爷道:“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一声不吭的,就把人拉去配小子?”如是瞟了老爷一眼,放下茶杯,冷笑道:“主子做事倒要和奴才商议,这话又是从何说起的?你也用不着急,迟早是要嫁人的,自然有你一份嫁妆。难不成也想麻雀上高枝?”双珠听她如此说话,冲着她道:“要上高枝,我也没跟见识过千万个人,学不来那本事。六奶奶,你是主子,要嫁丫鬟,要配小子,自然是你一句话,可你也别忘了,我虽然是伺侍六奶奶的,倒底是大奶奶房里的人,要杀要剐,那也得大奶奶发话才行!”如是听了笑呤呤地并不回答,站起来走到双珠身边,蓦地给了她一巴掌,若无其事的转身对祥福道:“娶过门去就得离了我的眼,别让我再看见,看见一根头发影子,你马上给我滚出钱府去。”祥福慌忙一迭声的答应。双珠捂了脸,涨红了脸皮,索性撒起泼来,嚷道:“你冶得了我,自然有大奶奶来治你,左右不过是个小妾,老爷一时的玩意儿,日后厌了不怕没有好日子!今儿是被人扔着石头骂,明儿在找人睬你也难……”那边绮云和祥福早唬得一阵风似的把她拉出去了,叫骂声远远的传过来,如是并不生气,眼风里扫了钱老爷一眼,道:“什么时候厌了啊,就言语一声。”钱老爷这半日里都不曾作过声,现在见爱妾一付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的娇媚模样,心头一阵颤热,摩着如是的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谑笑道:“哪里就厌了?我就爱你这乌黑头发雪个肉。”如是拿回手来,取了桌上那把弹墨绫娟的团扇,轻轻的嗑在老爷手背上,掩嘴一笑道:“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钱老爷的脸上呆了一呆,又讪笑起来。
晚上绮云和小玉伺侯着如是卸装,绮云拿了把银角梳轻轻的拢着她一头青丝般的长发,如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白日里钱老爷那句话兜上心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嫁给钱牧斋,看中的是他上“东林领袖”、“文坛祭酒”,家资巨万,更难得的是三年前,拿出手段来使温体仁罢了相,从些压服浙党,仕途可谓是未可限量。她是有点野心的,挑捡了这几年,不是没一两个是有钱的或有势的,可那都不够,她要是不是一个小妾的地位,一个女人舒服的半生,这些年来,虽然是在旧院里面,但见多了姐妹们的遭遇,从不了良的,从了良的,都会人老珠黄,结果不外是做姑子,下了堂,老妈子似的过后半生,她早看透了那些男人的心,都是靠不住的,她要自己一手勒住了时光,永远过她风光的日子,她没想过“韬光养晦”,不是柳如是的性格,虽然出身在秦淮河岸,但身子骨里却藏了个几千年前做皇帝的女人的英魂。
没有比钱牧斋更好的选择了,钱牧斋对她是又爱又畏,令出无不从的,事事都从了她的心愿,但却难说是没有遗憾,她心里的一块早被一个人拿走了,一般是复社领袖,但他永远达不到柳如是想要的位置,他的性情太过严肃了,在官场里是站不住的,她不会嫁他,只好让自己的心缺那么一块,一个伤口,象个割开的小嘴巴,永远张开了,永远干涸着,永远是饥饿的。
绮云见如是勾了头叹一口气,以为她还在想着白天双珠说的那些话,因道:“奶奶,犯不着与双珠一般见识,她向来是心高性大,眼下无人的,奶奶这一整治,背后不知有多少人都拍着手叫好哩,说奶奶有主张,有策决!”如是冷着脸不作声,绮云不曾看见,继续道:“配小子倒是便宜她了,还闹,恼了奶奶,干脆找个人牙子,卖与猪市(明未秦淮分旧院、宁院,猪市三个等级),看她还泼不泼皮!”如量冷冷笑道:“卖与猪市?凭了她那张粉脸倒是可以进旧院的,说不定过两年就可嫁个金龟婿,一样的锦衣玉食,有人伺侯着,你就不想试试?”绮云知道失了口,犯了她的忌,吓得噤声不言,如是从镜子里打量她一眼,这丫鬟为人虽然薄些,好卖弄小聪明,但毕竟对自己还是忠心耿耿,又放软了口气道:“今儿也乏了,用不着人伺侯,你们先退下吧。”绮云小玉唯唯喏喏的向门外走,如是又把她们叫住,道:“绮云,你去跟宁管家说,双珠的那份子月钱,以后不用发给她了,你是我的大丫鬟,吃个双份不为过,就记在你名下吧。”顿了顿,又望着小玉道:“以后跟你绮云姐姐多学学,也少不了你的好处。”两人磕了头,喜欢不尽的出去了。
出了门,小玉啧啧称奇的道:“姐姐,六奶奶过门没多久,难不成家里的钱财就归着她管了?”绮云笑吟吟的回答:“可不是,老爷亲自吩咐下的,大奶奶先是不乐意,可架不住六奶奶精明强干,钱财在她手上,帐也清楚,理也公道,也就没话可说了。”小玉心想你拿了好处自然是说她公道了,但这话可不敢说出口,两人回房睡了不提。
二
乘船出游不一月时间,钱府里的绛云楼和我闻室就已经修好了,牧斋携了如是的手,也不去大奶奶房里,先到这两处赏玩,只见碧窗绛楼,池荷风柳,另有一番风韵,我闻室是柳如是起的名,古来女子有称“侬”的,有称“妾”的,没有人象她一样敢大言“我”的,“我闻天下事”也是她的寓意,当时的士子们看不过眼,在常熟时,钱柳的船就被人扔了石头,可这一类事,柳如是早就看惯的,根本是理都不理,何况更出格地事她都做过,尚在旧院时,有一次换了儒生装束,慕名到松江拜访党社领袖陈子龙,名片上就自称“女弟”,公然与其平起平坐,令众人哗然。
这日,柳如是正在我闻室斜倚在美人榻上看书,绮云进来道:“奶奶,陈老爷来了,要见老爷和奶奶。”柳如是抛了书“腾”地立起来,就往外走,又想起什么,回到金丝木雕空三面镜面前照了照,见脸上的粉不匀了,忙拿粉扑子按了按,又加了点胭脂,因问绮云:“回过老爷没有?”绮云道:“老爷还在歇着,我先请奶奶示下。”如是满意的看着镜里的人面芙蓉,道:“老爷累了,先不要叫醒他,带陈老爷去后花厅。”绮云应了一声:“是。”如是来到了后花厅,那陈子龙三十岁上下的模样,气宇轩昂,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不怒自威,穿了一件青袍,正在负手看那一池的风荷,见了柳如是忙拜见,唤道:“钱夫人。”如是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哟了一声,道:“怎么这么见外,以前不也是叫我如是的吗?”陈子龙正色道:“礼当如此。”如是吩咐绮云去备茶,待绮云走了,她幽幽地看着他,半响不说话,陈子龙被她看的不安,又唤道:“钱夫人。”如是叹一口气,低了头,声音从团扇后传过来,细若游丝:“你还这样叫我?”陈子龙迟疑了一下,倒底改口道:“如是。”如是抬头一笑,她仍不言语,陈子龙只得又说:“我在松江,听说你嫁了钱兄——倒是个好归宿。”如是微微一笑,背过身去,对着开的正热闹的红莲,道:“卧子,你看这荷花,鲜妍不过一月,待红衣脱尽了莲心却是苦的。”陈子龙听了她的话,不由的朝池中看去,满池的荷花都开了,红灼灼的象是无数支小手举起的火炬,一路摧枯拉朽的烧开去,满池的火焰,衬了底下清亮的水,强烈的对比着,晃人的眼睛,令人脑中一阵眩晕,就象他第一次见柳如是时一样,她穿了一件月白的袍子,戴一顶镶了美玉的帽子,一身儒生打扮,可她清水般的眼眸,红艳的双唇,却是同今日的水荷一般,让人心烦意乱,那时当他得知眼前自称女弟的奇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时,才恍然大悟,心中虽对她此举颇不赞同,却又不由自主的为其迷惑,她与他谈诗谈词——还谈情。然而她在说过她爱他后,却嫁给了别人,他忍不住道:“如是,如果当初……”一阵风吹过来,柳如是湖蓝色的轻纱衫子,腰间的蝴蝶结子长穗宫绦,还有鬓角留出的那络青丝,全在风中轻轻飘动,可她的眼神却纹风不动,一直望到陈子龙的眼睛里去,截断了他道:“即使心是苦的,但开地如此轰轰烈烈,也不算枉过了,倒底要强过埋没在野草间一辈子。”陈子龙无话可说,那一刻两人对视着,都把对方看了个透彻,他们是有感情的,但这感情也许不是他们最珍视的东西,陈子龙无法给予柳如是想要的权势与地位,而柳如是,这个出生在秦淮长桥的女子,从小受着鸨母的打骂,与同行们竞争排挤,看多了嫖客们的荒淫无耻,旧院里的生活可以把一个美丽的少女活生生的吞下去,再吐出来时,已经只剩骨头渣子了,唾在路边,让她们自生自灭的老死在尘土里,她柳如是不要做这样的人,畸形的生活甚至使她有着畸形的权力欲望,她打了命运一记耳光,把它撕碎了,用凤头纹的玉勺和着燕窝羹吞下去,命运却把她的胃撑大了。她甘心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去找来无数的权力无数的金钱来填饱它。
可是她喂得饱自己吗?她能保证日后不后悔吗?一时间,如是恍恍惚惚起来,耳边听着陈子龙在道:“钱夫人,既然钱兄今日不便,陈某改日来访好了,请钱夫人转告钱兄一声。”她简直没听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却有一个声音在干脆的笑,象薄瓷花瓶摔在地上的声音:“陈老爷请自便,恕不远送。”太危险了,再下去,风一阵阵的吹,荷叶全翻卷了过来,无数的火炬在风中摇啊摇,难保不会在一阵大风后,全都熄了,也难保她还不会在风中不动——她的欲望挣扎着自卫了。
她望着他走远,长袍的一角被风掀了起来,一下一下的拍打着他的靴子,仿佛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没有了蝉鸣,没有方才还听得到的远远传过来不知是哪里的丝竹之乐,她看见端了茶水过来的绮云刚好与他打个照面,满面惊诧地说着什么,可她还是听不见,太安静了,太安静了,她得管住自己的声音,不要让它叫出来,也不要叫它哭出来,那样也太蠢了,不是平日里挥洒自若的柳如是,可她的心却一直沉下去,沉下去,随着那远去的“啪啪”的声音不见了。
三
池塘里荷叶底下的水,映了夏天明晃晃的光,射在如是的脸上,她仰起了头,可天上也是晃人眼睛的光亮,闭上眼吧,她身上的轻纱衫子湿透了,倒象衣服在哭,哭的喘不过气来,扼在肌肤上,抽搐的绞在一起,如是听到一个孩子放任的哭声,肆无忌旦的嚎啕大哭,越来越响,她睁开眼,那哭声没有了,只有身边的人在大哭,全都穿着孝在哭。这是二十年后,钱牧斋死了。
如是穿了白衣麻裙,鬓角掖着一朵小小的白花,站在一大群钱家人当中,那张芙蓉人面倒底是经了风霜,萎暗了许多,嘴角微微向下落了,象是在不停的冷笑,旁边一位姨太太见了,与人嘀咕道:“亏老爷平日里对她那么好,现在老爷去了,她连哭都没哭一声,良心都让狗吃了,都说是娼妇寡情,这话再不错了的!”
对她好么?那倒是真的,钱牧斋是对她言听计从的,她敬重黄宗羲的学识,想让他留在钱府读书,钱牧斋就半夜打着灯笼到黄宗羲房里,肯求他留下,并给他银子作家用,以便可以安心读书——甚至于明知道她后来有几个面首,也是装聋作哑,只作看不见。可这些都是填不饱她的,她掌握着钱府全部的经济大权,她左右着相国大人的政治决策,她象那个女皇帝一样也有自己的面首,可是,不够,都还是不够,她的心永远有一张小嘴张着的。
有几前来吊唁的满人想必是也听说了她的名头,一旁斜眼打量着她,指指点点,如是利剪一般的目光绞了过去,那些人急忙低了头,对他们,对大清,柳如是是不客气的,甲申国变后,南明弘光小朝庭在金陵建立,她马上赶去,让钱牧斋捞了顶礼部尚书的纱帽,阮圆海锦衣素蟒的临师江上,准备与清军对峙时,她居然穿了一身戎装,随其犒师劳军,她的手段是厉害的,她要挽住时代的巨轮,可她不见得是为了大明。乙酉五月之变时,大明的孤臣遗老们都要以身殉国,钱牧斋试了一试,水冷的很,也就算了,她一纵身跳进还没有盛开荷花的池子里,不是殉国,而是哈哈大笑。她为什么要殉国?她做这一切也许都不是为了大明,只为了一个人在弘光朝庭里任兵科给事中,是浙东抗清义军的领袖。可是不久那个人却死了,被清兵捕后,沉到了钱牧斋不愿去的江南的水底。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的心将永远缺一块,任何权势金钱都补不了。
为了这个,她全改变了,钱牧斋降清后,她照样可以得到她一直汲汲以求的权势,可她却别开了脸,对脱下鞋袜,想在一泉水清澈处洗脚的钱牧斋冷笑道:“你当这里是秦淮河吗?”她不再是玩弄着权势的女人,宁愿担了风险,违了她当初的心愿,鼓动钱牧斋去同反清复明的义军们积极联络,甚至卖光了自己的金珠,去帮姚志卓组建义军。
一直到了今天,纷纷扰扰的喧嚣突然都落下幕来,她象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突然醒了,被别人的哭声惊醒了,或是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一切都该结束了,早就该结束了。
四
柳如是看着钱氏一族的老太爷颠巍巍的被钱大少爷扶搀着进了门来,后边是一群钱家族人,全在嘴里干嚎着,眼光却盯死了她,她掌了二十多年钱家的财政大权,是时候讨还回来了。如是微微一笑,不露声色的,端起紫檀百龄小圆桌上的成窖五彩小盖钟,闲闲的吃了一口茶,老太爷走到她面前,拄着杖道:“如今牧斋是去了,六房的,你掌着钱府的钱财那么多年了,也该还给钱家人了。”如是吹了吹茶盅里的浮叶,一旁二房的少爷却耐不住了,睁了眼道:“父亲去了,这留下来的自然是归儿子打理,你别以为霸着不给就行了,难道合族上下都改姓柳不成,早些交割清楚了好处多着哩,看你服伺我父亲这么多年的份上,拔你去看钱家的祠堂,也饿不了你。”如是放了茶,立起来,道:“交当然是要交的。”脚下缓缓地向门口去走,众人使了个眼色,四房的姨太太拦住了她,道:“你走哪里去,想跑了不成?”如是回首向老太爷一笑,道:“太爷,即要分家产,这钱家诺大的家私,可不是一下两下可以算清的事,我叫了人去做几桌饭菜,大伙坐下来慢慢吃,边吃边商议,吃完了,管家的帐也清的差不多了,我们再说话,好不好?”众人一听,俱觉得在理,老太爷捋须颌首道:“如此最好不过了。”
如是出得门来,只听一屋子的人在叽叽喳喳,“跑了怎么办?”“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光身,能跑哪里去?”“得防着她收了什么贵重东西。”“那倒不要紧,交了钱家的财权,就撵她出去,落得个干净!”如是冷冷一笑,吩咐了下人。
满满一屋子的人,满满一屋子的酒气,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手的财产红光满面,绮云匆匆回来了,如是问道:“来了吗?”绮云喘着气点头:“在前面那条街的路口。”如是点点头,吩咐道:“叫下面的人把门都关好了,准备了绳子,他们一来就把屋里的人全给我捆起来。”绮云点了点,担心道:“奶奶,你——”如是一笑,道:“没事。”转身向众人笑道:“大伙吃喝的都够了吧?”底下一片乱嚷嚷:“好了好了。”如是道:“那好,我现在就去把钱家这些年的财目拿来给大伙。”众人都道“快去快去。”如是含着笑,最后扫了这些吃的酒臭冲天的人们一眼,上了楼去。
从绛云楼的窗里是可以看到荷池的,已经是深秋了,荷花已全开败了,横七竖八的残梗象任性的小孩乱涂的水墨线条,灰暗的蛛网般的荷叶裹了秃枝,无数只倒挂起的蝙蝠——大火烧过了,只余下这些残骸,丑陋,了无生意。如是望着那一池的死寂,突然阴冷的笑了一声,四周的景物因为她的这一声笑,全黯淡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钱家族人因家主新丧,迫死主母,犯了大清的律条而被接到告状赶来的官差们全抓了起来,依法伏罪。
柳如是的政治手腕,给了她最后一次嘲笑礼法的机会,生前她支配了一切,她要的和不要的死后别人也得不到。可这又怎么样?三百年后,有一个奇女子说:“我看着屋里的每样东西,包括每一根钉子,都是我自己买的,可那又怎么样哩?”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柳如是不愿投缳而死的,她宁愿睡到荷花池里去。她的一段传奇缓缓地沉下去,沉到江南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