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爱之爱
我一直都没有明白,在徐家汇广场拥挤的人流中,为什么大木认准了我。
我在等205 路公交车,8月的上海,夜晚的城市在灯光的映照下,混乱而迷醉。我知道每个人眼里的城市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眼里的世界也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个人生活的欲望 或者说理想是不同的。大木突然轻声问了一句,大姐,你知道32路车怎么坐吗?我回头看大木,大木的眼睛停在我的脸上,专注地等我回答。我认真地想了一会, 确定自己不熟悉。就说,不知道。205路过来,我坐上去,大木的目光一直追随过来。车子开动,我听到他朝着车窗玻璃很茫然地问了句,大姐,你知道732路 公交车怎么坐吗?
大木拘谨的表情,北方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以及那一声“大姐”,让我误以为他是刚从某个偏远的乡村来到上海的打工仔。那时候我 在上海已经一年半的时间。我是山东人,后来在北京读书。硕士毕业跟男朋友尔东一起来了上海。上海是一座幽雅的城市,但不是一座温情的城市,一直都不是。或 者是弱势人群之间那种惺惺相惜的同情,使我在205停靠的第一站南丹路站下了车。
大木还站在原处,眼睛看着我来的方向。
我回来,走到他跟前,他冲我笑,没有丝毫惊讶,就象他知道我一定会走,也一定会回来。我惊异于他的知觉。后来想,或者上天在剥夺了他的思考能力之后,赐予了他超出常人的直觉能力。这是上天宽厚和仁慈吧。
我说,你到底要坐32路还是732路。
大木说,我要去平阳新村。
我说,那要坐732路。你朝前走,穿过红绿灯然后左拐弯就看到站牌了。
大木看着我笑,说,我要去平阳新村。
我说,你刚说了,你刚来上海吗?老家是哪里?
大木还是笑,说,我要去平阳新村。
我才发现大木智力有问题。
把大木送回家。已经很晚了。大木的母亲感激得一个劲问我工作单位,我支吾着说不出来。大木的父亲赶紧岔开了话题。大木的父母都是山东人。跟我的老家很 近。我索性用家乡话跟他们交谈。北方省份直白硬板的家乡话。他们告诉我大木是独子。家里经营着一大家家具店,刚辞了不知道第几任保姆。正在为找新保姆发 愁。我告辞的时候,大木的母亲突然想到了我。我估计因为我的家乡话和对工作单位的回避,让他们误以为我是刚到上海的打工妹。
其实不说单位是因为我刚辞了职。我不想上班,正在考虑是不是还要活下去。因为两个月前男友尔东决定跟我分手。我喜欢尔东。非常喜欢。我们谈了4年,为了他我远离开父母家乡来到上海。为了他我拒绝了北京一家单位用高薪和前程的极力挽留。可是尔东要跟我分手。
我是个地道的小女人。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认认真真地谈一场恋爱,然后同他结婚生子,同所有普通人家一样地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这是我毕生的理想,或许鄙俗,但我曾经觉得纯净而美好。但是我这最简单的理想也因为尔东的分手被打得落花流水。
我答应在大木家做一个月,没有太多的家务,我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照顾大木。这是个无趣的工作。我听说前面有好几个保姆都受不了大木的任性。还好大木从不 对我任性。大木对我有种天生的依赖和亲近。甚至第一次一起吃饭,他就知道挑他最喜欢的菜夹给我。他总是一刻不离得腻在我身边,带着弱智人特有的那种笑。坦 白说,我很不喜欢那种表情。我宁肯他不理我。
一周后,我想出让大木远离我的办法。我告诉大木我们一起玩“小木人”的游戏。我们各自坐在一间 屋里,不说话也不动。看谁坚持时间长。都是我监督大木先坐。等他在自己的卧室坐定了。我到厅里去给尔东打电话。尔东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打到他的单位。他的 一个女同事冷冷地说,你打错了。再打,换成个男的接,说,他不在。
我知道尔东在。可能就在旁边。我好脾气地笑,一遍一遍打,直到手机没电。
第二天第三天游戏继续。大木静坐,我在客厅给尔东打电话。尔东一直不肯接。
早上是大木比较开心的时候,我会带着他去市场买菜。因为一个人的话,我怕我自己忘了是去干什么。那段时间我常常会这样,出来门,突然忘了要往哪里去。或 者做着什么就会不自觉地停下来,陷入沉思。然后我和尔东交往以来所有的情节都一一从眼前走过。分手头一天晚上,我们一起沿桂平路由南向北走。我说,如果这 样一直走,一直走,会不会我就到山东老家了。尔东把我拽进怀里按我的鼻子,笑我傻。没有任何异常。第二天他突然说分手。我想知道为什么。至少他欠我一个解 释。可是他都不肯说。
第五天尔东终于接电话。问,你有事?
我说,有。
他说,说。
我听到电话那端有他同事的窃笑声。我赧然。
尔东说,赵雨溪,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是啊,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其实知道为什么又怎么样呢?再纠缠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忘却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这个道理我懂。我劝过自己无数次。可是我忘不掉啊!我真的真的是忘不掉啊!!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尔东的语气沉痛而惋惜。我无力地丢掉手机,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大木悄悄过来,怯生生地看我的脸。然后把一大包纸巾都递给我。我推开,静一静说,大木,你怎么起来了。大木轻声说,我饿了。
大木对我的依赖和亲切一天天增进。虽然我对他的照顾并不好。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玩“小木人”的游戏。我自己不觉得饿,就常常忘了给他做中饭。饿得厉害 了,大木就会到厅里来找我。所以结果总是他输。输了的惩罚是关到厨房间去默念绕口令。或者更长时间的静坐或静立。从开始到结束,大木从来没赢过。他从来没 想过为什么。也从来不知道监督我是否真的也静立或静坐了。
大木的父母忙,在家的时间很少。受了什么委屈大木也不知道对父母说。有一次午饭大 木把汤洒了,厅里新清扫的地毯脏脏的一大片。下午玩游戏,是静立。我在大木站的地方放了很多莲米。吃晚饭的时候,大木不时地要去看脚底。我呵斥他要讲卫 生。他就低了头,眼圈红红的。我心里不忍,让他抬起脚来看,大木的左脚上好几处都已经淤血,青紫。莲子是圆的的踩了只会不舒服不能怎么样,碎的却有棱角。 估计因为我没留心放的有碎米。
我歉然。帮他拿一双舒服的拖鞋来。大木又傻呵呵地笑。
我从一个我和尔东共同的同学那里知道了尔东的秘密。是位极有背景的上海姑娘。而且说,之前,很久以来很多事都是尔东在利用我。我一下子觉得很冷。
午饭的时候。大木又帮我夹他以为最好吃的菜。我生气放下碗筷说,大木,我不喜欢你,还讨厌你,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看不出吗?昨天是我故意整你的,让你伤 了脚,你真的觉不出来吗?你怎么都不报复我?你的伤都还在。你的脚现在不疼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你真傻!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知道吗?你真是个纯纯粹 粹的傻子!
大木盯着我看,努力揣测我的意思。最后还是傻呵呵地笑。
我也大笑。大木不知道报复。因为他不会想我是故意的。他是 傻子。他眼里的世界是单纯的平面。他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想到表面的背后会有那么的多阴谋,不会去想要提防别人的伤害。他什么都不去想。做事全凭直觉。 没有原因和理由。就如他对我的依赖。受伤后15年来他第一次去医院外别的地方,然后和家里人走散了,迷了路,然后在大街上在人流中看到了我。就象刚出壳的 鸡崽刚见到了第一只同类就认定那是自己的妈妈,然后毫无理由地跟她亲近对她好。全心全意地对她好。
下午,长久的失眠让我累到极点坐在厅里的沙发上睡了过去。梦到尔东拖着行李要出远门。我追上去。尔东回头说,赵雨溪,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还讨厌你,你都觉不出来吗?你为什么还喜欢我呢?为什么还对我好?你才真傻!你跟大木有什么不一样呢?你比大木还傻!
我一激灵醒过来。屋里大木还在安安静静地坐着。面对了窗外,眼神幽远、明澈。不知道那样一双眼睛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想现在的大木一定安宁而幸福。如果我是大木多好。我能是大木该有多好啊,想不明白的问题就可以不想,不能回答的问题就可以不回答。但是我不是大木。
知道大木是17岁那年为了一个女孩子跟人打架,被打坏了脑子。翻大木的影集,看他高中时不多的几张班级合影。知道其中的一个叫叶子的女生就是大木喜欢过的。
我拿影集指着最边上一个女生给吃饭的大木看,问,这个是叶子吗?
大木从盘子中间抬起眼迷惑地看看我说,是。
再指一个,大木还说,是。
我不再理他。无端认定了中间的一个,小小润润的嘴巴,细细长长的眼睛,正掠刘海。眼神美丽且骄傲。
我又问,大木,你喜欢叶子吗?
大木不抬头,说,喜欢。
我对大木的漠然失望,拽拽大木的头发重新问,大木你不喜欢叶子是吗?
大木挣开我的手,低头继续吃饭说,不喜欢。
我哑然。大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叶子,他已经不认识叶子。他已经没有了意识,也没有了记忆,没有了正常思维中的爱和恨。
叶子呢?算来叶子32岁,也该为人妻,为人母了吧。叶子还记得大木吗!记得一个男孩子为了她永远地失去了爱和感知爱的能力吗?还记得另一个男孩子为此坐了8年的牢吗?这些叶子都还记得吧。带着这么多的过去,叶子会幸福吗?叶子是否也想变成大木?
或者大木并没有傻,他只是太累了。有太多的恩怨,矛盾,他实在想不明白,于是他拒绝了思考。现在,他不会恨叶子也不再爱叶子,他不再恨任何人。他没有了思维,完全依赖直觉和本能。于是世界终于变成了他喜欢的样子,简单,透明。生活变得愉悦而轻松。
逐渐地喜欢起大木。我不再跟他长时间玩木人的游戏。我们聊天。我说,大木听,虽然大木不能知道我说了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的沟通和交流。每次到最 后,我都说,大木,尔东抛弃我了,没有任何原因。我没哭,可是我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大木就会找一大包纸巾递给我。然后我们一起笑。似乎我的伤心只是个玩 笑。
我做饭的时候,大木会帮我择菜,我教他唱山东民歌。通常大木只听不学。
有一次去菜市场回来,路上没有人,我起劲地大声喊:瘫子想跳舞,哑巴想唱歌,大木谈恋爱,路克想要吃花生。大木似乎特别喜欢,跟在我后面傻呵呵地笑,说,路克要吃花生,路克要吃花生。回头,看到大木手舞足蹈的样子,我突然想流泪。
“look”是我和尔东曾经养过的一只鹦鹉,买了来就只会说一句话“look wants peanut”。(路克想吃花生。)路克想吃花生,那是路克的理想吧?它最最崇高的理想?只是它不懂得如何去努力去争取,不知道如何使它的理想变成现实。 它只会一遍一遍告诉它见到的每一个人。说,路克想吃花生。直到它死。路克没有多高的要求,它只是想吃花生。我不知道之前如何,至少在和我一起的那一段日 子,路克收获的失望多于欣喜。或者努力实现理想不是它不想,实在它不能。哪里能什么事都能通过努力获得呢?路克是放弃了它的理想吗?是在坚持它的理想吗? 除了它自己没有人能够知道了。就如大木对于爱情,大木放弃了对叶子的爱情吗?或者对叶子的爱情已经永在大木心间了吗?也没有人知道。
尔东的手机换了号。那一次的窃笑,让我完全失去了打电话到他单位的勇气。一种刻骨地爱或者是恨让我想他想得厉害,不想哭,就坐到阳台的地上发疯地用手去 抠大理石地板缝。有好几次大木突然走进来,盯住我看,然后很孩子气地用力抱住我的头。我安静地伏进他的怀里,接受他笨拙却温情的安慰。
大木的父母对我和大木的融洽异常欣喜。曾托了一个邻居婉转地说希望我能永远照顾大木。邻居“不经意”地说出大木父母的资产。我很平静地拒绝。大木喜欢我,我也喜欢大木。但是我知道这是和男女间感情不同的一种感情。尔东之后,我很难再爱,而对于婚姻我看重的只是感情。
9月份的秋热让我大病一场。我终于觉出实在我只习惯北方的气候,习惯北方城市空气里弥漫的气息。上海并非不好。只不是我的城市。父母打电话来说在我家乡的县城帮我找到一份工作。我决定离开。
最后一天,大木从楼上追我下来。
我说,大木,上楼去。
大木象犯错的孩子,低下头。
我走到大木跟前说,大木听话。
大木不动,满脸的依恋和不舍。
我忍不住,问,大木,为什么对雨溪这么好?大木傻呵呵地笑。
我不甘心,又问,大木,你为什么对雨溪这么好。大木还是笑。
我流泪,再问,大木,你为什么要对赵雨溪这么好。大木不再笑,怔怔地看我。最后大木说,路克要吃花生。
我了悟。路克要吃花生,或者并非路克的理想,只是它学会的唯一一句话。它不知道为什么。大木对雨溪好也一样。大木对一个人好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因为对方 的地位,金钱,学识,才能。甚至也不需要对方对自己好。不辨是非,以德报怨,这是他们的逻辑。天下傻子的逻辑,跟正常人不一样的逻辑。我何必去较真。其实 什么是正常人呢,相比起傻子,聪明人是正常人吧?那么我自己是聪明人吗?我希望自己是聪明人吗?我不知道。我发现世界上的正常人越来越聪明。聪明的让我害 怕,可是我终究是要回到正常人中间去。
我拍拍大木的肩膀。努力对大木笑。大木也笑。我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听到大木还在说,路克要吃花生,路克要吃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