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钥匙


大炜在书店整理书籍,根据定价和内容分门别类。最醒目的地方搁着烫金外壳的大书,下几层,便是普通版本和打折过的旧书了。剩下的,是藏在书架底层的盗版书,他用蓝布帘把这些书遮住,除非顾客来买,他是不会拿出来看的。
到 小书店来买书的多半是化工厂的工人,他们专爱拣布帘后的书来看。他们买的不外乎武侠、玄幻和色情之类的书,他们喜欢看的书,恰恰也是大炜爱读的。没事可干 的时候,大炜就搬来木椅子,坐在门口看书。浓缩版的世界名著擦过眼角,心里念的确是昨天窝在被褥里读的《大唐双龙传》。没人知道他在等待女工们下班,也没 人想到他挂念的是蓝布衣服后扑腾抓不住的肉体,更没有人看到,他的手已经伸向挂在腰杆旁的钥匙扣了。
他的手在光滑表面上来回摩挲,比硬币 略大些的钥匙扣上是一座星空之城。蓝得发紫的天幕中漂浮着雾霭,下面便是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了。没多久,叮当作响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低头一瞧,一 个六岁左右的女孩站在旁边,用手拨他腰间的钥匙串。大炜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抬头喊了声“王叔叔”,眼睛却盯着他攥着钥匙扣的那只手。大炜笑了笑,把钥 匙扣解下来了。
女孩把钥匙扣放在掌心掂了掂,凑上去用鼻子嗅了嗅,最后用小手捏了捏。钥匙扣边缘的小灯泡亮了。女孩抬起手,用小灯泡照亮手掌,在粉嫩的掌心间找到细若游丝的血管。女孩在交织如网的掌心间又找到许多图案,一时间竟入迷了。
沫童,别打扰王叔叔做生意了。
说 话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穿了套绿色春装,长相倒是很普通。沫童撅着嘴,不情愿地走到她面前。女人俯身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说,小乖乖,该睡午觉了。大 炜站起来,讪讪地来到母女俩面前,把一本用塑料袋装好的《安徒生童话》递到女人手里。女人随手翻了翻,把手探入皮包,却被大炜制止住了。大炜说,送给沫童 的。女人摇头说“不用”,女人把十二元钱塞到大炜手里,大炜愣了愣,还是接过来了。
女人立在那儿和大炜聊天,沫童就抱着母亲的腿摇来摇 去。沫童告诉母亲,王叔叔那里有“好东西”,她指的是那只会发光的钥匙扣。女人从大炜手中接过钥匙扣,并没觉得有特别的地方。钥匙扣上的图案已经模糊不 清,不过一团褪色的颜料覆盖表面罢了。女人把小东西还给大炜,表示会给女儿买一个更漂亮的。沫童高兴地拍着小手,“哦哦”地叫起来。女人对沫童说,该和王 叔叔再见了。
望着沫童和女人的背影,大炜不禁感慨万分。这位名叫艾玉彤的女人也是化工厂的工人,和其她女工所不同的是,她穿戴整齐,也不 贪小便宜。玉彤经常带女儿到书店看书,时间一久,也就熟识了。大炜从侧面了解到,玉彤两年前离了婚,生活很拮据,只是周末的时候带女儿到自己父母家吃饭。
喂,傻了啊!
一 双手在大炜眼前晃了晃,在张家湾开发廊的夏小纤来了。大炜冲着她笑了笑,小纤把几粒葡萄干塞到他手里。大炜嚼着葡萄干,招呼小纤随便看看,却并不瞅她。小 纤在书店里转了几圈,翻了翻池莉的小说,又拾起特价区的《今古传奇》。小纤大方地把两元钱递给他,说,就要这本了。
小纤买了书还不肯走, 大炜最担心的就是碰到的这种情况了。小纤买书显然是个幌子,她要约大炜晚上到张家湾去吃田螺。大炜说,看我有没有时间吧。他想了半天也没找到推辞的理由。 自从他到小纤那家发廊理发之后,大炜就知道她对自己持有好感,大炜在她面前总是装糊涂,对于女人,他有自己的打算。

表 妹杨琳的电话是在书店关门前打来的。表妹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的余音是绕在北京天安门前的华表柱上的。大炜在电话里仔细辨别她的声音和从前有何不 同,儿时尖细的童音已经被成熟的女中音所替代了。偶尔,她的话语中还夹杂着几句他听不懂的英文,不过大炜觉得这种“洋味”很过瘾,像躺在竹椅上,让艺人掏 耳朵般那么舒服。不过,大炜的耳膜很快就被另外的声音刺痛了,表妹下个月要举行婚礼。
表妹的未婚夫是香港人,前两年到北京做项目有业务往 来,一来二去,就和在电视台工作的杨琳熟识了。大炜并不关心他们认识的经过,他所在意的是那人的“香港”身份。在香港长大的人,就意味着头顶上比大陆人多 一层光环。表妹呢?自幼就比他多一层光环。当两道光环同时在大炜眼前盘旋时,他的脑袋也就耷拉下来了。
表妹在电话那一头询问他的近况,又表示结婚前会回来探望他们全家。表妹说,结婚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回武汉了。
大 炜挂上电话,拉下书店的铁闸门,往回家的路上赶去。经过一段柏油铺就的小路,就进入化工厂宿舍了。宿舍内有几排红砖裸露在外的筒子楼,每一层都住着好多户 人家,炒菜做饭则在楼道里进行。用报纸上的话来说:筒子楼是城乡交界处最后一道风景线,这块“牛皮藓”迟早都会根除。就大炜搬到筒子楼住的事情,老父亲还 发了一通脾气。父亲说,张家湾好端端的小洋房不住,干嘛租这样的烂地方?父亲说的话,大炜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忙着整理自己的日常用品,只当耳旁风左右贯通 的了。对于搬家,大炜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想法和父母不同,和他的哥哥嫂嫂也不同。没有人像他那样渴望成为一个城里人,也没有人像他那样梦想有一天说一口 标准的“武汉话”。大炜的心思蜿蜒到城市里每一个角隅,他认定自己会进入“城市之心”的。
这天晚上,大炜还是到张家湾赴约了。小纤打了好 几个电话催他去吃炒田螺,大炜拗不过,只好答应了。大炜绕过化工厂后门,在子弟小学附近见到了小纤,小纤淘气地从电线杆后面“哈”地闪出来,吓了他一大 跳。大炜跟随小纤来到一家小餐馆,小纤点了一大盘田螺和两瓶啤酒。大炜嚼着花生米,瞅了瞅小纤,脑海里乱糟糟的。
小纤挽起袖子,用嘴去吮 田螺壳里的汁水,又用牙签挑出螺肉。她眯长凤眼冲着大炜眨了下眼皮,不善饮酒的大炜顿时傻了。大炜的视线顺着小纤的脸蛋滑到脖子上,又坠入V字领的毛衣 口,大炜的眼珠都快被她的乳峰挤破了。大炜定了定神,开始和小纤搭话。小纤说,大炜,追你的女孩子一定挺多吧。大炜摇摇头,说自己没想那么远的事。现在, 他只想经营好自己的小书店。小纤咯咯地笑起来了。
和你家里人一起卖化工原料不好吗?小纤问。
大炜说,不喜欢这个。为什么不喜欢,他就没和小纤说了。
几 杯酒下肚之后,大炜再次瞅小纤时,觉得她还是蛮好看的。小纤肉滋滋的身材和脸上的浓妆符合大炜的审美情趣,抱着这样的女人睡觉,让这样的身子暖被褥,感觉 再好不过了。然而,小纤吃田螺弄出的滋滋声让大炜蹙起眉头,她的普通话听起来也是怪怪的。大炜知道小纤对他很好,和他一起的那些卖批发书籍的朋友都很喜欢 小纤,说小纤为人豪爽。小纤呢?也故意在人前和大炜装成一对儿,挽他的手,假装喝醉了依在他身上。好几次,他都快把持不住了。
大炜攥住钥 匙扣,手心被汗水打湿了。他三十二岁还没正经谈过女朋友,生理上的问题只能偶尔到“鸡店”解决了。有那么几次,他也和那些乡下做工的人一样,坐在张家湾的 地下电影院看“毛片”。电影院肮脏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零食袋和口香糖。大炜觉得此举相当龌龊,可心里却对屏幕上男女们的动作惊叹不止。电影散场以后,他 溜到公共厕所里一边“打手枪”一边把小纤当成女主角。尽管这样做很卑鄙,可无法抗拒的孤独和寂寞促使他加快了动作……只有手中的钥匙扣可以抵御小纤面对面 的诱惑,它像魔物一样紧紧箍住他即将飞走的心,挤碎所有美色和欲望。

大炜和小纤吃田螺的事情还是被父亲知道了,俩人不 免为此事争执了一番。父亲的意思是,小纤这闺女实在,娶她做媳妇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能眼高手低了。大炜争辩说,我和小纤只是普通朋友,您想哪里去 了。父亲暴躁地拍着桌子,嚷道,你别耍人家!我知道你想的是谁,门都没有!
大炜冷笑说,小纤的妈妈还在乡下种田呢。
狗日的,哪家没有几个穷亲戚?!就你冒充城里人,城里人也不一定比我们过得好!父亲的碗筷摔在桌上,“轰”地一响。
赚钱多?那是暴发户。大炜嘿嘿地笑着。
父 亲蓦地一下站起来,拳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瓷碗里的肉汤也溅出来了。他一脚踹开身旁的靠椅,穿过客厅,蹲在门坎上吸烟。母亲见父子俩闹别扭,赶忙劝大炜与 父亲和解。母亲说,回家吃一次饭不容易,别再惹你爸生气了。大炜小声安慰了母亲几句,还是无法原谅父亲刚才的举动。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自己和离了婚的玉彤靠 得太近,怕他给家里抹黑了。大炜起身从父亲身旁闪过,来到院子里,望着花坛里的兰花和蔷薇,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也重了些。父亲混到今天也不容易,做化工 厂原料的生意无非是脏累的活计,可父亲从没叫过一声苦。大炜蹲下来,摸了摸凑上前来和他亲热的老黄狗。它眨巴着粘了眼屎的老眼皮,里面还黏着一层白色的糊 状物。这几年,老黄狗的眼睛不大好使,找东西总是靠鼻子去闻。它的鼻子大概也有毛病,碰上阴雨天就不停地打喷嚏。大炜站起来,回首望着蹲在门口吸烟的父 亲。父亲把烟蒂在门槛上碾灭,拍了拍裤腿,起身进屋了。
回去的路上,大炜的心情再也轻松不起来了。他每月才休息一天,没想到和家人闹得不 欢而散。和父亲相比,他的书店只能算小本薄利,大炜知道父亲看不起他,而他和父亲也没有共同语言。父亲屡次强调,早点结婚,做人实在点。他嘴里不搭话,心 里不免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人过三十,时间就过得太快了。
大炜刚满二十岁的时候,父母就托人给他找对象,媒人介绍的女孩没有一个让他满 意,不是嫌人家口音别扭就是模样土气。他数着日子,一天天等待,等到今天依然光棍一条。大炜从张家湾搬出来,开了这家小书店,瞄上化工厂的女工们。工厂宿 舍虽说离张家湾只有十来分钟的路程,却总算是在城里。再说一个人住,就不会面对家人那些费解的表情了。想着想着,大炜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瞧, 原来是块红砖。大炜拾起红砖,狠狠地骂了句“你也欺负老子”,随后用力抛远了。某人“啊呀”叫了一声,手中的苹果落了一地。大炜定眼一瞧,暗叫糟糕!红砖 不偏不移,恰好落在玉彤脚边了。大炜赶忙走过去,帮她拾地上的苹果。玉彤不吭声,大炜也不说话。
没想到你也会骂人。玉彤把最后一只苹果拾回纸袋里,说。
大炜挠着脑门,不好意思地说,有人故意使坏,把砖丢到马路中间了。
玉 彤问大炜今天为什么不去守书店,大炜说今天休息。俩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很快就要到宿舍大门了。大炜放慢脚步,对玉彤不免有些依依不舍。玉彤说话细声细气, 走路是也不慌不忙的。小纤永远也学不来她的姿态和举止,一旦高兴得忘乎所以,就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大炜乜眼瞅着玉彤的单眼皮,她不算漂亮,可有一直说不 出的东西让他着迷。在此以前,大炜就打过她的主意,不过没机会罢了。当然,她有孩子,离婚女人拖儿带女总是不受欢迎的。有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大炜不在意这 个,要是能和她在一起,他的生活就不同了。
今天晚上,你有空吗?大炜憋着嗓子,大胆问了一句。
没什么事情,不过得陪女儿玩。
我想约你出来……我们可以早点回家。
对于大炜的提议,玉彤没有表态。大炜怕她没听清楚,便又问了一次。玉彤点点头,算是默许了。
关 于这次约会,大炜不得不谨慎对待。事情过于顺利,反而有些可疑。大炜想了N个计划,一条条推翻重来,弄了半天还是不行。最后,倒是表妹那天的电话启发了 他。表妹说,JERUI经常请她吃“哈根达斯”冰淇淋,还带她看电影。最近的电影叫什么来着?对了,《2046》。表妹一直是紧跟潮流的人,跟学她准没 错。
这天晚上,大炜带玉彤乘车到“王府井”百货大楼的专柜买了盒表妹提到的冰淇淋。当他把一百二十员钱交给服务员时,连称“上当!”这么 小的玩意怎么值这些钱呢?父亲和哥哥请人吃一大桌子菜,也只要一千八百的。一桌子菜还抵不上十个冰淇淋?明明是抢钱嘛。玉彤每吃一口,大炜就觉得身上少了 十块钱,待到玉彤把冰淇淋吃完,大炜的心头肉也差不多割完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再考虑这些了。冰淇淋要和电影搭配起来才够分量,可不能小气了。
大 炜和玉彤走进电影院,《2046》刚刚上演。电影里的人物和情节错综复杂,过去的故事没讲完,现在的事情就开始上演,稍不留神,未来的故事又发生了。大炜 强打精神看了半天,只对电影里的小妓女和机器人留下了稍许印象。屏幕上的小妓女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那个歪着脖子的机器人动作迟缓,还没有表情。大炜瞅着身 旁的玉彤,只见她神情肃穆地依在椅子上,身上还带着一种香味。大炜翕动着鼻翼,觉得今天没有白来,倘若不是自己花钱大方,又知道城里人的兴趣爱好,怎么能 离她这么近呢?
电影刚刚放映了一半,玉彤就从包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玉彤对大炜说,我该回去了。大炜怏怏地点点头,和玉彤一起出来。 外面下起了小雨,俩人冒雨跑到车站,雨更大了些,大炜拦了辆计程车,很绅士地请她先落座了。回去的路上,大炜掰起了手指头,冰淇淋和电影花去了一百七十块 钱,加上现在的车费,怎么算都要超过两百。从滨江公园到化工厂宿舍,就是城市离郊县的距离,几十块钱总是要的。让他送书给玉彤,他并不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按批发价拿到的那些书,一本才几块钱。可是今天,不过几小时就花去了他半个月的饭钱,大炜失去了平常心。
我今天很高兴!你呢?玉彤问了一句。
我也很高兴!大炜提高了音量。

几 次约会之后,大炜差点把玉彤睡了。这件事来得有些突然。起初,大炜只是请玉彤到楼上坐坐,玉彤没犹豫就答应了。那天下午,太阳很大,玉彤脱下外套,搭在靠 椅上,坐在床头看电视。玉彤并拢双腿,挺直腰杆,目不转睛地望着电视屏幕。大炜坐在旁边,一点点地挪屁股,待到玉彤回脸看他时,大炜便说,我想和你谈点正 经事。大炜向她表明心迹之后,玉彤认为双方还不够了解。大炜虽然对她很好,可她毕竟是离了婚的女人。玉彤告诉大炜,沫童的爸爸不喜欢女儿才和她离婚的。也 许是借口,也许不是。
太封建了!
大炜表示,他就不在意这个,生儿生女都一样。大炜要和她站在统一战线上,大炜慢慢搂住了 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大炜的小动作渐渐多了起来,见玉彤没反抗,他就大胆了些。当大炜吻上玉彤脸颊时,并没想象中那么冲动。他陷入某种从未体验过的时空 之中,满天星光的天空中,一扇大门悄悄向他敞开,他努力朝前奔跑,眼看就要进去了。玉彤急促地呼吸声终于调动起大炜的情欲,他三两下就脱掉外套,又去脱玉 彤的毛衣。大炜的手摸到两块半球形状的物体,比他想象中要小得多,却烫得他掌心发热。他正准备去扒她的裤子,玉彤却抓住他的手腕,说,我不想要。“女人说 不要就是要!”大炜一使劲,玉彤的长裤就褪下一半,露出白色的内裤。
你怎么这么粗鲁!玉彤拉长脸,不高兴地站起来,转身就要出门。大炜赶忙冲上去向她道歉。劝了好半天,玉彤才勉强留下来,大炜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大 炜和玉彤的事情很快就在张家湾和化工厂附近传开了,从一个人的耳朵里飞到另一个人的耳朵里,过滤多次再从嘴里冒出来,就有些变味了。人们都说,老树抽新 芽,红花逢玉露。到小书店和大炜开玩笑的人越来越多,女工们经常问他,你们现在发展到哪一步了?至于说男工,就问得更直接些——大炜,见了几次“红”?
红个屁!
大 炜把书塞到那人手里,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知道人们笑他找了个比他还大,拖儿带女的女人,甚至有人嘲笑他被玉彤“开苞”了。事实上,他和玉彤接触这么久,还 没真正和她上床。玉彤总是说,不忙不忙,以后的日子还长呢。玉彤说,大炜,要沫童接受你,还需要时间,你太急了。大炜也不知道自己脾气怎么突然暴躁起来, 也许是家人反对他和玉彤在一起,也许是他害怕被人耍了。到处都是骗局,他能相信谁呢?前天晚上,小纤又来找过他。小纤说,大炜,我知道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祝你幸福。大炜觉得对不起小纤,本想安慰她几句,没想到她率先开口了。
不要替我担心,我有男朋友了。小纤说。
男朋友?
是啊!我们在网上认识的。小纤的脚尖在地上来回转着圈,看起来很得意的样子。她脸上的妆比以前更浓了,眼睛也眯成了一对月牙儿。大炜觉得小纤倒是先背叛了他,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快又爱上别人呢?
当心被人骗了。
呵呵,他不会骗我的。他妈妈很喜欢我。
小 纤走了,走的时候,把他的心也给带走了。她仿佛还坐在他对面吃田螺,和他天南海北地胡吹乱扯,他不由留恋起这段时光来。和小纤在一起,他不用担心自己说错 话,也不必处处小心谨慎。只要他愿意,轻易就能把她搂在怀里和她亲热。她是一团火,可以融化他所有忧愁、寂寞的烈火,舔得他浑身舒畅的红色玫瑰。玉彤呢? 比他的话还少,就算说两句,也不过是关于沫童的。玉彤说,再过几年,女儿就要上小学了。她需要一笔钱,弥补她失去父亲所受的伤害。当然,她会承认大炜的合 法身份,只要他愿意,她就嫁给他。听到这些,大炜只感到自己肩头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他即将为一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小女孩的一生承担责任。从人情道理 上来讲,这没有什么不对,但为何所有坏事偏偏要落到他头上来了呢?
想到这里,大炜默然坐在书店门口的板凳上,摸索着腰杆上的钥匙扣。上面 的图案早已磨花,他再也看不清星空和大厦了。然而,城市的道路已经畅通无阻,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实现多年以前的愿望了。这一切值得吗?因为玉彤的缘故, 父亲也和彻底和他闹翻了。昨天晚上,父亲向他下了最后通牒——必须和玉彤分手。他拒绝了,他认为父亲顽固、专制,像石头一样停留在遥远的年代。我不要你 管!他咆哮着,愤怒地冲出那扇门,来到院子里。老黄狗撵出来,在他裤腿边来回蹭自己的脸。只有它还认他,狗永远是通人性的。他像从前那样,到小卖部买了根 火腿肠,撕开透明薄膜,一点点喂给它吃。狗汪汪地叫着,左扑右跳,却怎么也接不准。黄狗嗅着地上的火腿肠,呼哧哼呀地吃着。吃完以后,又伸出长舌头,舔着 嘴角边的余渣。大炜搂着它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它转了一圈。一不留神,他失去了重心,摔到地上,碰了一屁股灰。狗立在他面前摇尾巴,善良的眸子里依 然被白色糊状雾填满了。大炜抬起胳膊,用袖子帮它擦干净,它眨巴着眼睛,用带毛刺的舌头舔着他的手心和手背,他放声大笑起来。老黄狗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呜 鸣了几声,往回去的路上走去。它迈着蹒跚的脚步,支着细腿,每走几步,就回头瞅他一眼。最后,大炜看到一条黑影飞快地蹿到院子里,有扇门“砰”地一声关闭 了。
大炜坐在书店门口的板凳上,来回摇着。吱呀吱呀清脆的声音把他推到遥远的地方,那是北京吧。表妹下周就要过来,他们约好要见面的。他、玉彤和表妹三人聚在一起,一定有话可说,她是懂得他心思的。

表 妹来的那天早上,大炜的出租屋热闹非凡。沫童抱着表妹送给她的玩具熊在床上滚来滚去,余下的人则围在一起聊天。大炜交握双手,为自己这间十多平米的小屋感 到不好意思。大炜提议到外面吃饭,表妹却认为自己做饭吃才能感觉家庭的温暖。大炜还想提点建议,表妹已经和玉彤聊上了。表妹说玉彤带女儿不容易,要她懂得 照顾自己。她还说大炜是个老实人,跟他过日子错不了。表妹拍着胸脯说,我会做长辈的工作,你们放心过日子就好了。玉彤感谢表妹的热心,说大炜确实是个好 人,和他相处的日子,让她重获自信。玉彤又问了表妹未婚夫的情况,表妹说JERUI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没时间过来看他们。
表妹和玉彤聊 天的时候,大炜几次想插话进来,几次都止住了。他很想看看操广东腔的JERUI是啥模样,什么要的人才配得上表妹。大炜从女人们的谈话中了解 到,JERUI是很讲究细节的人,做生意是这种风格,穿衣吃饭也是这种风格。大炜冥想着JERUI所在的那座城市——香港,是否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呢?不 知不觉,大炜的手又摸向腰间,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摸到。
我的钥匙扣呢?大炜问了一句。没人回答。他赶忙站起来,把上衣和长裤的口袋翻了一遍,只找到一些零钱和硬币。他又到抽屉、床头去找,结果什么也没找到。也许丢到书店了。他披上外套,准备出门,却被玉彤叫住了。
去哪里?
出去一下,马上回来。你和表妹先聊。
什么事这么着急?
钥匙扣不见了。
是这个吗?沫童从床上跳下来,手里拿着个圆溜溜的东西。大炜接过来一瞧,正是挂在腰间的钥匙扣。大炜满心欢喜地用手掌擦了擦,准备挂回腰间,表妹说话了。
大炜,什么东西这么宝贝,拿过来看看。表妹一伸手,大炜就把钥匙扣递给她了。只是几秒钟时间,表妹就把钥匙扣放到一旁去了。见大炜疑惑不解地望着自己,表妹也弄糊涂了。大炜说,你不记得了?表妹问,记得什么?大炜叹了一口气,知道表妹已经忘记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那 个晴朗的午后,刚上小学的表妹跟随舅舅到大炜家里来玩。表妹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个会发光的东西。大炜和表妹到楼下玩时,便找她要来看。表妹嘟噜着小嘴, 得意地说,钥匙扣,你不知道吧。大炜愣了,大炜确实不知道钥匙扣的功能和作用,因而当表妹告诉他这是台湾小朋友寄给她时,一扇封闭的大门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迫于知道门的背后是怎样一番天地,他听见表妹嘲讽地对他说,只有乡下人才不懂。你不懂,我们家小狗才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后来,他又听见表妹说,你承认小 狗我就送给你。大炜犹豫了好半天,终于承认了,大炜蹲在地上,用汪汪地声音换来了这个珍贵的钥匙扣。他紧攥拳头,把钥匙扣捏在掌心,发誓将来要找一样表妹 没有的东西。接下来的几天,大炜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在他眼里,表妹的一切都是神奇而令人向往的。表妹走了以后,大炜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意识到自己和表妹 不属于一个世界,就连他向来尊敬的父亲,在舅舅面前也是低人一等的。舅舅说什么,他都不住地点头,大炜真想一头钻到地底下去。再后来,大炜愈加瞧不起父亲 了。父亲虽然比普通人挣钱多,却从来也没让他感到自豪。即便多年以后的今天,他依然清楚地记得父亲把装在蛇皮口袋里的杂物带上公共汽车时的情形。父亲吃力 地提着两个口袋,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东西刚搬了一半,售票员就不耐烦地催起来了——快点!急死人了,一车人都在等你。父亲一边打哈哈,一边把最后的 一个口袋甩到车上,刚上了一半,车就启动了。蛇皮口袋被车门夹住一半,售票员在撇着嘴,骂他“笨”,还要他多买两个人的车票。当父亲把买好的车票含在嘴唇 上时,车厢内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抛向他们。几个和大炜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捏着鼻子,皱起来眉头,他们的父母则推开车窗,责怪售票员让父子俩上来。大炜哭了,起 初只是抖动着肩膀,到后来,便汹涌决堤。父亲掏出还残留着化工原料味道的手帕,擦拭着他的眼睛,只擦了几把,大炜摸索着钥匙扣,把父亲的手推开了。
大炜回忆这些事情的时候,玉彤和表妹还在他旁边说话。玉彤告诉表妹,大炜带她看了一部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电影,不过和他一起倒是很愉快的。玉彤告诉表妹,大炜和她在一起,压力蛮大的,不过他们不怕这些,谣言总会不攻自破。玉彤接着往下说的时候,大炜的耳朵立起来了。
我小时候,也生活在农村,四年前才到城里上班……其实我很喜欢农村生活呢。
呵呵,我们公司的副总就是农村人,今年回来,还给我们带了老家熏肉……用松枝熏的,吃起来很香。表妹接过了话茬。
大炜摸着钥匙扣,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抛向门外,在记忆中搜索工厂里的其她女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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