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田
静谧的夜里,思绪翻来复去的滚动,冬眠了的记忆渐渐地一点一点地被激活了,许多旧事如一幕幕老电影,在你的眼前浮现,让你感慨于过往的万千事迹——难以入眠。
鞋夹板,一块母亲用来夹鞋底扎针线的木夹板,窜入了我的脑际。
鞋夹板是制做鞋底的工具,呈等腰三角形,女人拉鞋底时,把旧布料浆成的鞋底夹在鞋夹板的中间,然后用粗粗的针牵引着白线绳在鞋底上来回扎拉,针脚扎得好的女人往往引来一双双羡慕的目光和啧啧的赞扬声。从我记事起,母亲常常在晚上的煤油灯下拉鞋底,常常看到她与一些女人交流拉鞋底的心得。母亲做事精细,拉出来的鞋底针脚均匀,往往能落得一些人的夸奖或者嫉妒。每当夸奖之声在我的耳边环绕,嫉妒的眼神在我的眼前晃动,我仿佛得到了一朵老师奖给的小红花而高兴无比。
儿时,家里很穷,我们穿的鞋都是母亲制做的。一家人一年要消耗多少双鞋,已经无从考证了,只记得母亲白天忙地里忙家务,晚上却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双腿夹着鞋板,一针一线地扎拉鞋底,看她那熟练的动作:针锥一扎,针线一穿,手挽线绳一拉一紧,一气呵成,如此反复地将一针针一线线扎进了鞋底。一针一针地扎下去,一双一双地扎下去,把她的母爱倾注在了一针针一线线上,一双双布鞋带着她的手温穿在了我们的脚上,温暖了我们的肉体,也温暖了她的心。每当我们穿着新鞋去上学堂时,母亲的疲惫就跑光了,自豪的神态便挂在了她的脸上。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有个星期,一连下了几天的雪,很冷。
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蹲在灶旁不肯动弹,与平时爱蹦爱跳判若两人。母亲问我,是不是蛮冻,在学校是不是更冻人。我违心地说,不太冻。我怕把母亲的心也冻着了,才这样回答。母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疼爱地看了我一眼,便给我倒了一木盆热水,叫我热热脚,我脱了鞋,把脚放进了盆里,一股热流从脚板逆流而上,渗透了我的身体——这是母爱的温暖。当我热完脚后,母亲惊讶地发现我的脚后跟被冻裂了,痛苦地张着口子,她眼含泪光喃喃地说,还说不太冻,看把脚都冻成这个样子了。说这话时,母亲的声音有些抖。
晚上,父亲还没回来,去金竹山卖竹蓝子去了。
母亲搬出了鞋夹板,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一针一针地扎着鞋底,拉线绳的手势就像娴熟地拉着二胡,还不时地把针尖在头发上磨擦几下,似乎这样针尖就锋芒些。果然扎拉的速度比平时要快,母亲在加紧给我扎棉鞋鞋底。下半夜了,我小解下床,发现母亲还在继续工作,虽然脸上有了明显的倦容,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一丝不苟地忙着活儿……突然,母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着哎哟了一声,是母亲把手指扎了,指头上渗出了血。母亲把手指放在嘴里吸了吸,又接着干开了。炭火只剩下余温了,煤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鼓进的寒风吹得一歪一歪的,母亲强打精神与时间赛跑,她要在我上学前把棉鞋穿在我的脚上,我知道母亲的想法。她的想法别人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我也不敢叫她,由她用自己的劳累换取对我们子女的爱。
冬天的膀胱容易注满,我又一次起床小解。大约已到黎明前的一刻了,煤油灯还在亮着,母亲终于停止了干活,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睡得很沉,扎好的鞋底握在她的手里。她的这个画面映在墙壁上的灯影里,形成了一幅寓意深长的剪影,我的心似在哭,我不忍叫醒母亲让她去床上睡觉,她正睡得酣呢。
翌日中午,鞋底与鞋面合成了,母亲把棉鞋让我穿上。我试了试,很合脚,很舒服,很暖和。母亲笑了。但她还是不太放心地在鞋邦、鞋尖上摸了又摸,捏了又捏,才轻轻地说了一声,这下好了,脚不会受冻了。
又到了周末,我从学校回到了家里。母亲病了,腊黄的脸上爬满了憔悴的倦容。但是,她没有休息,白天的活儿还是那么多,晚上仍然双腿紧夹鞋板,为弟妹们赶制棉鞋。病魔在母亲的眼里不算什么,她可以克服,可以战胜。人不是铁打的,可母亲比铁打的还要硬,她能抗击来自身理上的、心理上的一切痛苦。因为她的母爱的力量太强大了。
……
几十年过去了,母亲已到了70岁高龄。但她一如既往地惦记着她的子女,关心着我们早已为人父人母的兄弟姐妹们,把我们的冷暖时时刻刻地放在她的心上。
去年冬天,母亲在深圳过,轮流在我们几个子妹家里住。深圳的冬天不太冷,最冷时一般在5度左右,故我们都不穿棉鞋。那天下班回来,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我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天真冷,脚都冻麻木了。母亲就唠叨开了:这么冷的天,要穿棉鞋,脚暖和了,就不怕冷。我说,深圳很难买得到棉鞋,也没有谁去穿那笨笨的鞋。母亲却从嘴里冒出一句时髦的话来:“要了风度,失了温度,找罪受!”我笑了,大家都会心地笑了。
前不久,母亲说要回老家,我们说冬天就要来了,老家过冬很冷,就在深圳呆着吧。可她硬是要回去,我们就让她回了老家。可让我们万万想不到的是,母亲回老家的目的就是给我们亲手制做棉鞋。没想到那天的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们:“……老了,没用了。我想亲自给你们做几双棉鞋,可是鞋底扎不进了,我把鞋夹板交给别人,让人家帮我扎了几双鞋底,并做成了棉鞋。我已托人到邮局给你们寄来了。孙子可能会嫌它土,你们也可能看不上它了,但这家伙管用,保暖,穿着舒适。这天气蛮冷的了,你们一定要穿上它……”母亲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意思很明了,就是怕我们冻着了。
那天,我收到了母亲寄来的鞋子。当我把它从邮局取回来,打开纸箱见到久违了的老式布棉鞋时,我的眼睛湿润了,那个与母亲作伴了几十年的鞋夹板,仿佛跳到了我的眼前。鞋夹板上的母爱至今历历在目!
母亲是慈爱子女的。天底下的母亲都是慈爱子女的。在母亲面前,子女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天寒能冻裂地;但在母亲的慈爱里,再冷的天也冻不着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