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卒

作者:菊开那夜

这是一段泛着光泽的日子。

我坐在岁月的尾梢,回想起旧日容颜,满街都是来去的人,流年逝水,柔情无限。

彼时我们都贫贱,有一颗年轻而蓬勃的心,住在巷子深处,破败的房子,抬头是一架枯萎的葡萄藤蔓。碎石路面,门口有一口井,我们便常常坐在井边洗衣,或者洗脸,接近着冰凉清澈的地下水。2000年,我回去了一次,老城区拆迁,大片的土地成了一个街心公园。我依着记忆,在公园里仔细寻找方向,寻找那口古老的井,以及当初生动的你。

我无法再找出一丝一毫的似曾相识,岁月,就这样模糊不可辨,就这样伤害了我记忆里的完整。晴光,韦晴光。

在与你分手后,我很快在C城结婚,生子,有了别样的人生。我想我终于又有了一个家,晴光,我是一个平常的男子,有一份可供生活的薪水,有双休假期,有关系复杂的亲戚。我常常和邻居打麻将,在这种庸俗气息里贪婪的快乐着。晴光,我决心忘记你。

我总是会赢一些钱,这让我更有理由出卖时间。晴光,要用多大的力气,我才肯承认自己不能忘记你。

在N城,我们一起渡过了二十二岁,接着是二十三,最后是破碎。青涩时光,不悔记忆。我一直记得那间民房里阴暗光线,以及你的眼神,只那么一瞬,便今生今世。

房租一百五十块,房东太太满脸皱纹,眯着眼睛说,每三个月交一次钱。事实上,我们只在那里住了半年,最好的,最好的半年,如胶似漆,不离不弃。

那是一幢木楼,底楼是另一户人家的厨房,上楼时常常看见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那里用心的炒菜,满室散发的香味,使人莫名感动,伤怀。

楼梯是木质的,陡峭而悠长,每踩一步都发出痛苦的声响,你说你喜欢这种声音,因为之后,我就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你身边。

楼梯上满是尘埃,经年无人清扫,只有对面的空房让人眼前一亮,虽然堆满杂物,但窗户长年开敞,能看到微蓝天空,淡黄月光。

我们的衣服便晒在那里,常常一个拧干,一个挂衣架,分不清谁的衬衫,谁的长裤,身体的气息交织合一。
晴光,晴光,韦晴光。

后来,你开了家电脑公司,我们的生活不再窘迫,于是你提议搬家,其实你分明已经找好了住处,才知会我。新房子在郊外,那样偏僻的一个地方,连带着我觉得自己亦受了冷落。你说无法忍受没有卫生间的痛苦,无法忍受为上厕所走五分钟,无法忍受木质楼房里静静发霉的感觉。我们开始了公寓的生活,空荡荡的房子里,我们睡在地上,没有任何家俱。我怀念先前宽大的木床,以及桌椅,怀念闹市区里人声喧哗,走出巷子便是N城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

现在,我们却被放逐到一个悄无声息的地方,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小区,因为当初建筑结构的不合理,以及另一些原因,十之五六的房子都空关。旁边就是一个部队的驻地,厨房里能看到他们的装甲车,阳台上能看到他们自留地里的绿色庄稼。

我们总是每天七点在他们的广播声里准时醒来。

这里没有商店,买包烟需要走半小时,看场电影需要走四十分钟,一切的娱乐成了奢侈,而我去上班需要坐半小时的车。

最致命的是我们的关系变了,我不知道是谁变了,也许都变了,我们总是大声讲话,没有东西可摔,就把拳头砸向墙壁。有一阵吵得太厉害,所以你睡到客厅里去,我上卫生间时小心翼翼跨过你蜷缩的身体。我很伤心,坐在抽水马桶上翻看过期报纸,泪水如滂沱大雨,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伤心了。

我惊醒了你,出来时看到你在抽烟。我坐在你身边,一起无语到天明。如果当时我解释,道歉,是否我们的关系不会一路下跌?晴光,晴光,可我深深知道你多么倔犟。

我的眼黑从那晚开始出现,经年不退。

第三次搬家是一起去中介所找的房子,我们又搬回了闹市区,不过离当初的木楼很远,我们打算重新开始。

房子是旧式公寓,一个楼面的四户人家合用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房东留给我们许多七成新的家俱,那张床是淡黄色花纹的席梦思,我们整个冬天便在温暖里渡过。

你开始试着做饭,在公共厨房里向那些主妇学习炒菜,她们都很喜欢你。

其间你换了多份工作,只是我不清楚你到底在做什么,也许是我不够关心。

晴光,一切的错误都在我,任我痛哭千回,也不能抵一分你的过失。

C城阳光充沛,不像N城那样纠结在雨里,即使无雨也阴气沉沉。C城使我心平气和。我的妻子是一个中学的历史老师,认识她一个月后,我们就结婚了,因为要赶上福利分房的未班车。我们有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房子一直在装修,进展缓慢,我的妻是一个谨慎的女人。她不喜欢的东西便推翻了重新来过,她不满意的东西也一定要退货,如果商家不肯,她就打电话给报社曝光。她性格里有很多固执的成份,我不能说服她,通常只是默默忍受。其实我们相处得很愉快,她是一个犀利的女人,有棱有角,我是一个平顺的男人,随遇而安。

晴光,你知道以前我不这样。我想所有的力气都在与你的感情里耗尽,所剩下的只是回忆了。无穷无尽的片断翻滚而来,呛然,哽咽,寂灭。

一九九六年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你穿着黑色的毛衣,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长椅上抽烟。你身边有个女孩,她兴奋的边说话边打手势。一静一动,组成奇怪的图案,那女孩与我熟识,她叫程秀丽。

她向我打招呼,我走过去,于是认识了你。

那天,程秀丽拉着我们去校门口的品艺茶馆。我即将毕业,几乎没有课程了,一直在忙毕业论文和工作的事。

品艺茶馆的收银台上挂着只鸟笼,你就趴在那里逗那只鹦鹉,收银小姐微笑着和你说话。

你眉清目秀,沉默时眼神有些邪气。

后来我和程秀丽恋爱,不知怎么会恋爱起来,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子,眉下有一颗大煞风景的痣,皮肤不够白。

我想我是寂寞了,在即将换一种生活时,开始眷恋。

我和程秀丽的恋爱内容就是无穷无尽的抚摸,躺在校园隐蔽的绿树青草处,贪婪而乏味的流连对方寸寸肌肤。

我恋爱无数,已经忘记换过多少任似是而非的女友。她们构成了我过去的四年时光。

晴光,你来到我身边,在宿舍楼的天台上我们一起喝酒,廉价啤酒,无价青春。

我们都是深蓝色的牛仔裤。楼下有人在弹吉他,还有人扯着嗓子唱,我要人们都看到我,却不知道我是谁。

晴光你微醺淡淡的酒气贴近我,我是谁?

月亮在云里时有时无,夜风拂乱了如水心境。
这里只有你与我。

晴光,我已经忘记是谁先近了谁的唇,我们盲目的亲吻着,不晓得要往哪里去,不晓得这一条路是否黑到底。

宿酒未醒,昏沉间看到阳光,而身边分明有人。

在简陋的学校招待所里,我们保持沉默,隐隐听见远处有喝彩声,想了很久,才记起今天有篮球比赛,答应与程秀丽一起去看。

这些都云淡风轻。我拧紧眉,你把头抵在我胸前,左手食指忧郁的慢慢划着,一个下午就这样被柔软的消磨,我失去了余力。

身体还是心灵,意外还是必然。

接下来很多天,我们都形同陌路。程秀丽还是我的女友,看电影时她趴在我肩上吻我的耳垂,我静静的看着五光十色的屏幕,想念你。

一沉默,就想念你。

你又来找我,当时我在洗手间,那里浊气冲天,地面潮湿。你顺手关上门,倚着灰墙凝视我。我手足无措,仓促的拉上拉链,走到水龙头边洗手。你从身后抱紧我,脸贴上来,百般柔情,万般委屈。

我闭上眼睛,伪饰就像墙上的白漆,纷纷掉落。

我们站着温存,呼吸湿热,身体灼烧,哪管今夕何夕,哪管堕落沉沦,哪管就此万劫不复。我哪里管得了自己内心的狂野,哪里还能否认自己已然深爱你,深爱韦晴光。

有人来敲门,开始用力踢,骂骂咧咧,我们舍不得分开,互望一眼,拼命唤醒自己。

门外是个剃了平头的男生,他疑惑的打量我与你,我从他身后走过,听到他嘀咕着,搞什么名堂。

晴光,我们双宿双飞吧。在爱情最热烈的时候,丢掉理智。

你跑来和我同住,挤一张狭窄的钢丝床,躲在蓝色的蚊帐里,在一床薄被里卑微的快乐着。宿舍里的人纷纷疑心,只是无法证实,他们在夜深人静时,故意打着响亮的鼾声,想窃取我们的秘密,我们十指交握,淡笑不语。

窗外有明月清风。

我们到底还是走得太近,流言四起了,幸好都是优等生,所以不至于太狼狈。毕业答辩结束后,我与程秀丽提出分手,她说好,素着一张脸,没有哭,只是说再吻一次。

我触碰她,心如止水,冰凉冰凉。

我顺利毕业,并且很快去一家德资公司上班。

我与那所学校再无牵连,除了你。

程秀丽去找你,她也曾喜欢过你。

你们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谈到我,程秀丽哭了,那样的伤心,她拉住你的手臂问,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缓缓点头,她转过脸去。

她后来一个人跑去喝酒,几个女孩把她从酒吧里拖出来时,她已经醉了,一路被她们架着,大声的喊我和你的名字。

她又哭又笑,声音明亮,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与我们的平静。

晴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

我们搬出来住,在闹市区古老的民房里。我每天晚上去夜校学德语,你每天都等我。

晴光,假期过去后,你回到那个环境,独自面对别人异样的目光。你独来独往。一向欣赏你的教授找你谈话,他措辞激烈,你出言顶撞,你和教授彻底闹翻。不再去上他的课,接着,你不再上任何人的课。

你坐在图书馆里听任时间过去,这些你都瞒着我。

白发苍苍的教授打电话给我,说他很痛惜,你本来应该按一条正常的路走下去,考研,读博。

但你性格乖戾孤僻而固执。

我责问你时,你却告诉我,你已决意退学,去开家电脑公司。

我很惶恐,害怕自己改变了你的人生,不想枉担了这罪名。

你看透了我,冷笑着说,我想早些出来创业,与你无关。

我们搬到那个僻静的小区,我至今仍讨厌那个地方,受不了无人应答的死寂。刚搬去的那天,楼下正好死了一个老太太,寿终正寝,于是办的是喜丧,没有哭声。楼底下放满了一米高的花圈,写着死者的姓名,季红娟。

这个名字爬进了我的脑海里,赶不走,那个小区里所有的老太太都是灰发,都叫季红娟。

是谁说,怕见老人,见之如见坟。

我们的爱情暮气沉沉。

夜校里有个一起学德语的女孩喜欢我,她很快就要去德国,头发很长,眼睛明亮。

她喜欢穿拖鞋,上课时在桌底下赤脚搭上我的脚踝,一下一下的滑动。

她朝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已经许久没有与女子来往,深吸着她的体香,想像着柔软肌肤。

她叫玲珑,我们在街心公园约会,她坐在秋千上,荡得很高很远,她说喜欢飞舞的感觉。长发乱了,笑声不断。

我的衣服上开始有口红印痕,玲珑每天换一种口红的颜色,还热衷于把它们拷贝在我的衣服上。我强烈反对,她不开心,于是就加倍这样做,她是个多么容易生气的女孩。

为了讨她欢心,我陪她坐车去灵岩山玩。拾级而上,看到大片的茶园。在山腰处,我们吃了碗豆腐花,放了各式佐料,以及大量的辣酱。

玲珑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样子虔诚。我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踮起脚尖,搂着我的脖子。

我轻抚她的长发,我们在佛家圣地温柔相拥。隔了两分钟,她说,我不去德国了。

那晚我们留在木渎,晴光打电话来,我犹豫着。玲珑一把抢过去,关掉手机,于是我们索性更紧密的纠缠。不是没有内疚,但我想,玲珑是另一回事。

晴光的生意做得不错,店铺开在城西。只雇了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在忙。

晴光当时退学,父母不赞成,最终还是同意了,因为相信晴光的选择。给了一笔钱,晴光说五年内会还清。

我们的理想是共同奋斗,然后在N城买房,当然,我们不结婚。

我没料到晴光的母亲会来找我,她坐在公司大堂的沙发上,向我颔首。她皮肤细腻,眼神摄人,完全不像年过四十的妇人。

她站起来和我说话,声音不高,但经过的人可以清晰的听到。她说得极简单,就是希望我与晴光分开。
说完了,就看着我,等待答复。

我有些慌乱,我想让她得到得到一个拒绝,可是一张口,便先说了句对不起。

她点点头,继续说,你明白就好。

我觉得气馁。

我恍恍惚惚,开始考虑与晴光分开的事情。我更久的和玲珑在一起,我们做各种事情,看电影,逛街,跳舞,喝酒,像一对情侣。

每天我都在月光里回那个偏僻的小区,不知从几时开始,晴光养成了一个习惯,长久的站在阳台上抽烟,我抬头看到一个乌黑的身影,乍暖,还寒。

那段日子我们总是争吵,仿佛我们之所以要在一起,便是为了针锋相对,彼此伤害。

晴光变得孤僻,除了争吵,再无话可说。

吵得最凶的那次,晴光说,你已不再重视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我下意识的反问,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店铺已经转让,所有的钱都还给我家人了。

我一惊,抓住他的手臂,怎么回事?

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我发怒,晴光,你为何总将原因归罪于我,我不需要你的牺牲,也不能承担。晴光,我不想欠你,你会压垮我……

我说了许多,晴光不置信的看着我,扬手掀了一个巴掌。我没想到晴光下手如此重,退了两步,身体靠在墙上,血丝从嘴角渗出。

我不再去夜校,辞了工作,换了手机号码,突然的从玲珑视线里消失,似乎只有做了这些,才能报答晴光。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搬家,我能够想像玲珑长久的在此地徘徊,她的生活被骤然抽空,从有到无不过一瞬间。

我想玲珑很快会去德国。

我和晴光都没有了工作,靠着过去的积蓄过日子。睡在那张席梦思上,我对于未来没有信心,我与晴光没有未来。

我决定过完新年再找工作。

N城下了一场几乎封城大雪,N城很少下雪,那年,却发了疯般下了一天一夜。

晴光跑到门外捧了个雪球回来,放在桌上。雪球很快就化了,成一滩水渍,淌到地上,有细微的破碎声。

到处有人在铲雪,满地都堆着肮脏的残雪。路面上结了冰,车子放慢速度,不时听到尖叫声,路人因为怕滑倒,每一步都很郑重。

N城的节奏在一场大雪过后慢了下来,进入了尾声,所谓高潮,早已过去,或者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在硬石迪吧遇到程秀丽,那天迪吧里人不多,也许是积雪未除的关系。程秀丽穿着件灰色的大衣,头发烫得弯弯曲曲,妆容浓艳。

她看到我,蓦然笑了。我们一起喝酒,跳舞,我问她为何来这里,她笑着说好奇。我们成了全场最奇怪的一对。

硬石是N城有名的同性恋酒吧。

其实我早该知道程秀丽是这里的熟客,她每周五都坐在角落里,等待我的出现。

N城是一个小城,从城东到城西不过一小时,程秀丽相信她一定会赢。

在床上她说她要挽救我,我忽觉自己是一个走卒,过界,于是失控。何止是晴光的人生越了轨,我自己何尝不应该是另一种样子。

恋爱,结婚,生子。

生活有坚定的方向,没有危险潜伏。他们说得病便是下场。

秀丽,我吻她的脸。

她搂紧我,少航我在,永远都在。

那夜睡在秀丽住处,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卒子,跋山涉水,丢掉了方向。我惊惶的呼喊,有人吗,有人吗。空谷回音,一脚踏空。

晴光,我越来越觉得我们是没有明天的人。我开始害怕你。你沉默的看着我,坐在藤椅里,不问我为何夜不归宿,也不问与谁一起。

你仿佛洞悉一切,眼神里的邪气如此茂盛。

我想我要离开你。这样的空间让我窒息,终有一天——我担心会与你一同死去。

你像是一尾孤独的蛇,不由分说盘踞于我的四周,越缠越紧。

这些往事如同一场电影,一幕幕过去,顺叙,倒叙,插叙。然后换一个场景,打上一行字,2002年,C城的一所民居。

因为房子的装修还在反反复复的进程中,所以我与妻子仍然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她每天一早便把马桶拎到门口去,六点时分会有清洁工人推着车子,带走所有沉甸甸的马桶。我们那只的编号是140.这个数字生动的浮现在我的生活里,没有隐喻,然意义非凡。

我旧日的疼已经生了痂,晴光,有关于你,有关于N城,早成了前世。

前世我是个骄傲的男子。

我决定与秀丽一起生活,我没有办法面对你,只是叫秀丽回去收拾东西。天色已晚,我拔不通秀丽的手机,知道事情不妥,匆匆赶回去。

拿钥匙开门,已然反锁。我大声的拍门,韦晴光,韦晴光。邻居纷纷探出头,几分钟后你终于开了门,面容平静。

秀丽被你绑住了手脚,嘴里塞满了布,一见到我便泪如泉涌,奋力想要坐起来。

我俯下身,替她解开绳索,取出嘴里的布团。秀丽深吸几口气,指着你泣不成声,他是疯子,他真的疯了!

你静静的坐在藤椅里抽烟,若有所思。

秀丽拿起床头柜的手机,颤抖的按下号码,我一把抢过,迅速关掉。

秀丽拉着我的袖子哭喊,他非法囚禁我啊,我要报警,少航,他神智不清了,天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
我揽秀丽入怀,使她安静。

我让秀丽先回去,独自面对你。华灯初上,不远处人声喧哗。N城的夜开始热闹,我们陷在这日复一日的繁华里,心却空洞。

我一边收拾衣物,一边用坚定的语气与你分手。

你像死了一样,没有声响。

我把钥匙放在桌上,重复了一遍,晴光,再见了。

你抬起头看着我,与那年在厕所间里的眼神一模一样。我分明是有了痛意,晴光,可我们纵然在一起,又能往哪个方向走?

我们不会快乐。

除夕那天,N城张灯结彩,车水马龙。我和秀丽一起去她家里过年,她家多么温馨,满屋都是人,在饭桌上每个人都给我挟菜,秀丽在桌下轻踢我的腿。

饭后我被拉着一起打牌,秀丽坐在我身边,她的小侄女摇摇晃晃走过来,把一堆糖果塞在我衣服里,脸上有天真的笑容。

大年初二,我和秀丽一起回济南,我的家,晴光,我从来没有带你去过,你也没有要求。

我们在一起时,除夕没有特别的意义。

父母很喜欢秀丽,母亲甚至送了枚戒指给她,款式陈旧,然光彩份外耀眼。

我附在秀丽耳边,你再也逃不了。

她笑盈盈,彼此彼此。

回来时火车很挤,人山人海里我拥紧秀丽,现在只有她了。她倚在我肩上,恬然睡去,呼吸均匀,我想我们会幸福。

二月底,我找到了工作,在一家贸易行做事。我与秀丽出双入对,渐渐走出了过去,走出了与你的那些时光。

四月,N城初有春意。你联络我,在电话里说想见我一次,我犹豫,你低声说,最后一次,我很快要离开N城。

你依然住在那所公寓,所有的陈设都未变,我一走近,汹涌的往事就漫山遍野般袭来。

你做了四菜一汤,还有酒。

我问你准备去哪里。

你说回家。

与家人和好了,我微笑,太好了。

你也笑。

你母亲真年轻,看上去很厉害。我忽然想起了那年,她站在我面前一字一顿说的话。

她非常倔犟激烈,我有些像她。你替我斟满酒,说起来,我父亲对于我们两个都很棘手。

你过得好吗?

很好,你呢,晴光?

你沉默片刻,我不想说谎。

又是大片的沉默,只能用喝酒掩饰彼此的难堪与苍凉。

一杯又一杯,到底醉了。

被一股热气所惊醒,看到火光,我疑心自己在做梦,不知身处何方。

我下意识想逃,一挣扎,发现自己被紧紧抱着,竟然丝毫动弹不得。

你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少航,我是一个卒子,为你生,为你死。

我全然醒了,手脚冰凉,知道已经被你一起拖向生死边缘,你内心早已崩溃,我知道自己必须踏过你的尸体,才可逃离。

火势越来越大,在面前熊熊燃烧。我们无声搏斗,用力,仇恨,唯一一次,最后一次,我把你压在身下,双手掐住你的咽喉。

在火光的照耀下,你面容诡异,放弃了抵抗,唇边有满足的笑意,你如愿以偿的为我死去。

我仓皇逃离,裹着被子想冲出火海。我在火里重重的摔倒,听见自己凄厉的叫声,而四周的哭叫声此起彼伏,还有朽木掉落的声音,这所旧式公寓毁灭了。

我听到消防车的笛鸣,然后有人拖我的身体。

N城,我爱过的,恨过的城市,是一场梦魇。

晴光,你的身体已成焦炭,死因只有我知道。

如果这是你所要的结局,我会拼却一世的愧疚,亲手勒杀恩爱。

在医院里的时候我全身缠着纱布,脸上也是,医生说我已不能完好如初了,面容已毁,右手不能拿重物,而背部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痕。

我与秀丽分手了,是谁提出分手已经不重要。

我去了C城,在一家中学的校办厂里上班,认识了季红娟,我的妻子,她比我大九岁,急需结婚,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配偶了。

晴光,我已经告诉了你所有的始未。这是我的版本,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有一个怎样的版本,你会不会有一天入梦来,细细告诉我。

到底谁是谁的卒子,谁走投无路,失了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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