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俱乐部

我们以绝望的姿态来到这个世界,却注定要以同样绝望的姿态离开。生活只让我们感到空洞,嘈杂和痛苦,唯有死亡才能带给我们永久的安宁与祥和。但是,我们孤独地来,孤独地行走,如今也要孤独地离去么?不可以!那么,朋友,请加入自杀俱乐部……
——某网站宗旨告示

路灯已经熄了,这样寒冷的深夜,路上已经不会再有行人。如洗的月光无力地倾泄下来,如薄丝绸缎般静静洒在黑洞洞的水泥盒子上。路变得不可琢磨。我的嘴角不自禁地翘起,因着这神秘的最后一夜。
我裹紧呢质大衣,奔赴我的死亡之旅。
因为寒冷,我端这肩,缩着头,却慢慢地走。毕竟,这还是让人着迷的一夜,我似乎感觉到雪壳下面的柏油路缝里流淌着黑色的液体,以及它散发的死亡气味。不 时,我会回头张望一下,即使背后没有任何声音。我只是觉得这条黑暗而幽深的街路,是一条通往未知地狱的隧道,我这样一步一停,只是为了享受这种让人毛骨悚 然的感觉。
按着俱乐部提供的地址,我来到这栋高楼下。抬头望去,黑色的怪物高大而肃杀。在寒风中,我这个寂寞的姿势保持了许久,我想这一 刻,它应当也在俯下身看我。楼道里有倏倏的冷风作响,宛如地狱里的魅笑。脚下的声响使得楼道里的声控灯亮了,发出幽幽的暗红色光亮。我伸出手,看着好似沾 了鲜血的手指,我又一次翘起了嘴角。
门没有锁,推门进去,一阵腐臭味扑鼻而来。门堂狭小而昏暗,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
没有人了,把门锁上吧。
室内传来一个空洞的男声。我反手把门锁上,走进里间。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的光亮寂寞地亮着,但没有信号,只有雪花不停地闪着。整个屋子简陋而破 旧,南侧有个狭小的阳台,那儿堆放着破旧的铁皮玩具,东侧是电视,西侧是一张床,北面是个小过道,里面大概是厕所和厨房,厅中间是一张低矮的茶桌,四周围 着破旧的红革沙发。
一个男子端坐在正对电视的沙发上,他很年轻,但看不出年龄,因为他的头发又长又乱,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发缝中露出空洞的双眼,一动不动。他裸着上身穿着短裤,皮下骨骼嶙峋突出。拿着遥控器的手擎在半空中,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很久。
还有别人么?我问。
厕所里还有个女的在洗澡,就咱们三个。他的声音空洞苍白,没有一丝感情。而且他的眼睛依旧未动。
我脱下大衣,对着阳台坐下来。阳台的窗子半掩着,寒风啜泣着由那儿钻进来,屋子里暖气微弱,但我已无所畏惧。
打算用什么方式?他问,并且依旧没有改变姿势。
我慎重地考虑了一下,终于决定,我搓了搓手:服安眠药吧。
电视先下面的抽屉里有安眠药,厨房里有自来水。
谢谢。我起身蹲在电视下面,拉开抽屉,里面一瓶一瓶摆满各式各样的安眠药。我找了一种熟悉的牌子,摇一摇,发出寂寥的声音,只有几粒。不够。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寻找着第二瓶安眠药一边问他。但是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我转过头去看他,只见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电视闪烁的光线,使得他空荡的脸时隐时现。他干瘪的嘴唇轻轻抖动了一下,他说:忘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翘起了嘴角,转过头继续找。终于,在抽屉的最里面找到了另外一瓶,于是我起身去取水。
腐臭的味道来自厨房,一些沾有残渣的碗碟杂乱地堆放在水池里。我打开壁橱,更强烈的腐臭味扑过来。借着厕所微弱的光,我看到壁橱的一个盘子里装着块腐烂的肉,那上面蠕动着无数的蛆虫。最后我只好用碗盛了凉水往回走。
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忽然门开了,一位长发少女走了出来,她裸着身子瞅了瞅我,然后径直走进厅里。她的体态丰满而修长,身上沾着无数小水珠,长而微鬈的黑发滴着水。她用冷水清洗自己。
我回到厅中坐下来,把碗和药放在茶桌上,我说:开始么?
男子的头机械地转过来,好象关节里积满了砂子。他说:好。说完,他终于放下遥控器,伸手从地上捧起个大号可乐桶。
这是什么?我问。
汽油,我喝它。他盯着可乐桶说。
等等。女子终于说话了,这时她已经穿上了一件吊带公主裙,但这件白色的裙子对于她实在是太小了,那更像是小女孩的衣物。她的皮肤苍白无血色,削瘦的脸上 有一双大而美丽的眼睛,但它深不见底。她从茶桌下摸出个医用白搪瓷盘,里面是一支针管,一瓶药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她熟练地抽出药并给自己的右腕打了一 针。她做这些动作时面无表情,目光冰冷。
开始吧。她抖了抖麻木的手,左手拾起手术刀,对我说。
好。我轻吐一声,然后抓了一大把药片塞到嘴里,再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勉强将药片咽下去,但恶苦的味道让我不禁紧皱着眉头。
女子不吭不响,在右手腕上狠狠地割了一刀,我想这个时候麻药还未完全奏效,但她面无表情。她盯着手腕看了几秒,似乎不满意,于是又沿着原伤口再次狠狠地割下去,就这样面不改色地割了三四刀才罢手。
男子目光呆滞地盯着可乐桶,忽然,他猛地捧起它,向口里灌了几大口。
很快,三个人都受不了了。我抓着安眠药只返酸水,女子倒在沙发上任血慢慢流出来,而男子喝了几大口后也放下可乐桶不住喘着粗气。
不如我们讲讲自己的故事吧,看来这不是个快速的过程。我提议说。不如女孩子先说吧。
女子轻轻地侧过头,长发泻到地上,浸在血泊里。她的目光深邃而决绝,声音冰冷:

我听人说人的身体宛如丰嫩的花苞,只轻轻一割,那些鲜美的汁液就会汩汩流出。今日看来,真是如此,真美。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一个外人。我不想长大,也不要长大。
我狠我的妈妈,她为了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受难,自己竟去了遥远的地方。她让我初睁双眼就只看到鲜血和尸体。
我狠我的爸爸,他不是人,是畜生。
他总是喝酒,每次喝到烂醉就骂我,打我,他说是我夺去了他最爱的女人。他用妈妈的高跟鞋砸我,用妈妈的纱巾把我捆起来,几天不让我吃东西。他从来不让我与别的小朋友说话。他总是带回来形形色色的女人,让我叫妈妈。
七岁那年爸爸强奸了我。从那以后,每当他喝了酒,赌输了钱,就如是拿我撒气。后来他把我作为赌资出租给别的男人,有一次甚至为了给他的摩托车换个轮胎,就把我租给修车的人。
这种生活直到我十四岁才算完结。那一天他赌输了钱,被人打死在街头。我饿的很,于是到大街上去找他,我远远看到他躺在大街的正中央,血流得到处都是,手 也被砍断了丢在地上。我跑过去,用力踢了踢他的脑袋,他只晃了几下,他的眼睛里沾满了灰尘和血污。我站在他的身边放声地笑,我这一生只笑过那么一次,那是 何等地快乐,何等地舒心。
后来我靠基金会上了学,然而,我在学校里很不受欢迎,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说我有病,以至于所有人都鄙视我欺负我。他们给我起各种奇怪的外号,还把各种虫子塞到我的文具盒里,时不时就会把我的书撕了叠飞机。
于是我的成绩一直不好。经常被老师骂。她戴着金丝眼镜,她骂我是猪。终于有一天,我用砖头砸碎了她的金丝眼镜,让她成了瞎子。
之后我被学校开除。我无处可去,流浪到大街上,和乞丐无赖生活在一起。我被皮条客收留,他们要我与无数的男人做爱,生活在狭小阴暗的地下室里,经常遍体鳞伤,饥肠辘辘。我也遇到过一些男人,他们说要带我走,可惜就好象很多男人对女人的诺言一样,终成泡影。
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我没有梦没有未来。至今我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皮条客拍摄的裸照;另一张,是小时侯警察来调查我爸爸的死的时拍下的。照片上我穿着洁白的公主裙,抱着破旧的布熊,蜷缩在墙角,泪水不自禁地流着。
警察们叹息地说我还是个孩子,我永远不会再长大了……
我听人说人类所有的罪恶都溶解在他们的血液里,今天,我就要洗净我所有的罪孽。
我听过一首诗,他说:
地狱的火啊,请燃尽我的躯壳。
让我用我银白的骨粉拭干我肮脏的血液。
让我泪水流经的土地,开满鲜花。
……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温热的血已经流成一泊湖水,它淹没了她所有痛苦的过去,她的心终于变得洁白了。
小伙子,说说你吧。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困意袭来,第二瓶药不是很苦,所以吃起来更快一些。现在已经剩下不多了。
男子空洞洞的眼神死死盯着手中的可乐桶,猛地又灌进一大口。他一只手拄着茶桌,大口喘着气,双眼出神地盯着闪动的电视屏幕,干瘪的唇抖动着。

我爱她,她不爱我;她爱他,她跟他走。
她是我小学的同桌,时常欺负我。那时我戴着眼镜,十足的窝囊废样子,但每次她欺负我之后,都会拉着我的手放学回家。而且,她从不让别人欺负我。后来上了 初中,我俩依旧同班。但我们没有如小学那样每天在一起,但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她开始慢慢发育成了一个少女。追求她的男孩子很多,但她却从不曾理会。
突然有一天自习课,她叫我坐到她身边,她轻轻贴着我的耳朵唱了支歌。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刻,我永远记得,那一刻我的心如浸泡在开满花的海底,在班驳的光影 之中温热地呼吸。多么希望一生只有那么长。可就在那天下午,我被一群爱慕她的小子打进了医院。她到医院看我,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让人心碎,那一刻我发 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她再为我哭泣。而那天晚上她陪我一起度过,她在我耳边说,她会永远保护我。
上了高中后,我们不在一所学校,于是我每 天给她写信,告诉她我所有的生活,也告诉她我的思念。然而,她从未给我回过信。就这样,一直到高二的暑假。那天我父母出差不在,我一个人在家复习功课,忽 然有人敲门,我去开门。那一刹那,我几乎眩晕,她的笑靥如一朵火红的蔷薇花绽放在午日的阳光下,我不敢呼吸,只感到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渐渐消失,只留下深白 色的背景,而日光之下,只有我和她。
那一天,我们做爱了……
她的身体那样柔滑细腻,她的长发好似轻柔绸缎,她的唇火花般炽热,灼伤我的心。我想那是生命的极至。
那日后不久,她因为怀孕被学校开除,她说孩子的父亲,是我。我没有解释,虽然那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她不说自有她的理由,我会理解她,因为我爱她。
后来我转了学,高中时在也没有见到她,只听说她不肯打掉孩子,和父母闹了很久,但终于因为营养不良而流产。而那孩子的真正父亲,却狠心地抛弃了她,考去了远方的一所大学,从此杳无音信。
我想那一定是上天的安排,我与她竟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是多么地兴奋,无法言喻。开学不久,我就坐公车去看她。那天的天空只飘着几朵洁白的云,糜烂的阳光穿过车窗安静地照在我的手指上,它们伴着我快乐的歌一起舞蹈。
她站在树阴的班驳之下,依旧是那样的微笑。我相信我论我将去哪儿,无论多久之后,我都会永远记得那世间最美的笑靥,即使有一天我伴着所有的记忆消失成灰烬,它也会在我的坟茔上开满璀璨的花朵。
那天晚上,她们学校校庆,有一场烟火会。当那些色彩斑斓的精灵开放在夜空时,我看到她落下了泪水,她说,她喜欢烟火盛开的一刹那,所有的美,所有的光热 都在那一瞬间绽放,然后消失,就如这世间所有美好事物的一个个缩影。激烈而浓郁的,即使只有一瞬间,却也叫人永远铭记。
后来,她不再让我到她那儿,而是来找我。我们就在逼仄阴暗的大学生公寓里做爱。一整夜,一次又一次,谁也不想停下来,好象要把所有的激情都塞给对方。我以为她是爱我的,可她说,她不会再相信爱了。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怀孕了,但孩子的父亲不是我,而是一个在酒吧里只见过一面的男子。她要打掉孩子,可她没钱。
我给了她钱,但她没有让我跟随她,而是独自一人去了肮脏的小诊所。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找过我。听说她不停地与各种各样的男人上床,我想她是要把一生都在瞬间过完。
两年后她终于再来找我,可那时她已患上了爱滋病。她告诉我,她只想再见一次她少年时最深爱的男人,那个曾经狠心抛弃已经怀孕的她的男人,那个让她不再相信爱的男人。
于是,我带她去了远方那座看得见大海的城市。
她与他开车去看烟火会,车祸。
最后,我,只能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对那辆车做了手脚。
她常给我读一段诗,她说:
仍会有玫瑰和杜鹃,
当你死后,当你长眠。
白色丁香仍会悄声絮语……
她说她最爱看烟火,好,今日我便化成一朵烟火,永远陪着你!哈哈哈……

男子猛地捧起可乐桶一气吞下了半桶,然后把剩下的半桶全部倒在自己的身上。他瞪大了眼,那眼中绽满了血丝,他疯狂地笑着,咧着嘴,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他 冲进了厕所,紧接着,我听到打火机的声音。依旧是笑声,更惨烈更疯狂的笑声,像是愤怒,像是呜咽,更像是欢呼。慢慢地,一切都消失了。
我已经睁不开眼了,女子也不再说一句话,那双美丽的眼睛只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没有人问我,我也不必去诉说,因为我的生命本没有故事。就像我选择安眠药,仅仅是因为睡眠能够带给我梦幻,而梦正是我唯一能够控制的东西。
我从未做过有意义的事,甚至连吃饭都是身体强迫我去做的,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安排我的道路,我从未自己选择。
无论我是谁,而我也正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无论我是学生,老师,律师,医生,艺人,工人,农民,领导者,科学家,商业巨子甚至是名垂千古的文学家,但其实都是一样。无论我成为任何人,灵魂上的残缺永远都不能弥补。
其实我加入俱乐部,今天到这里来,都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寂寞。
仅仅是因为寂寞。
慢慢地世界暗下去,一切不复存在……

然而,我还是醒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因为第二瓶药并不是安眠药。
阳光透过阳台的窗子射进这个破旧的棺材,室内弥漫着血腥与焦臭味。我眯起眼,看着阳光的方向。浮华依旧,锦绣如故,世间的一切还是伴着光明的味道扑过来,让人眩晕,让人迷失。
但当月色降临,陪着我的却只有寂寞。
我走过去,蹲下来,抚摩着女孩儿僵硬的微笑的脸。他们都去了属于他们的伊甸园,希望你们幸福。我顺手拾起沾着她血的手术刀。
“砰”,一群警察破门而入。
我的嘴角微微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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