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芳邻、爱情

一、

去年这时候,我正住在凉城路400弄的一套房子里,打算专心写作博士学位论文。

我是元旦过后搬进来的。我在复旦大学南区的宿舍是好几个人一套,同住的还有一个低年级的女孩,正在谈恋爱,因为初恋的缘故,成天悲悲喜喜,我简直成了她的知心大姐兼情绪垃圾箱。她经常告诉我一些爱情的细枝末节,有时天真得可耻,有时又阴暗得出人意料,我忙于给她解答各种问题,弄得不像个博士,倒像个男女关系专家——天知道我也就认真谈过一次恋爱——总之我是想入非非、心猿意马,论文简直写不下去了。所以元旦前后我就在复旦附近四处寻找合意的房子,我算着只需要租到4月底,所以稍微贵一点倒也无妨,但是环境一定要安静,还有到复旦要方便一些,毕竟我还经常会有事情回学校。

凉城路400弄只是我看的第二套房子,但我已经非常的满意:一是很安静,它是一个很大的小区,我住的这幢楼在小区中心,几乎听不到马路上的车声、人声;二是出门就有133路车到复旦正门,来回都很方便;三是装修合理,必要的家具都有,不该要的如电视则一样也没。唯一的一点不足是,它是一个大门进去的两套房子,我这间在门口,还有一间——应该说是一个小套,已经住了一个女孩子,这也是中介极力向我推荐它而且价钱相应便宜些的缘故。

看房子的时候,房东和中介公司的人都在,一切都谈妥了,就等我们签合同。我想了想,提出要见见这个女孩子:虽然我们各住一个小套间,但是总的来说还是在一个大门内,毕竟不同于单门独户的,我想着看看这个女孩子以后,心里就比较有数了。

房东去敲门,我注意到她的门上挂了一个精致的中国结,那艳红的丝织品衬在褪色的褐色木门上,显得非常活泼。也许因为这个中国结,我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一点好感。

那时大概是上午10多钟,房东敲着门,喊着“小施!小施!”

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转过头笑着对我们说:

“小施大概还没有起床,我们等会儿吧?”

我们又回到我的房间,敞着门,一边我徐徐地问着房东“小施”的情况。

房东说:“你看,我也不跟你们住在一起,我只知道她也是复旦的大学生,人很文静,跟梁小姐你一样,文质彬彬的,满不错。”房东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说话还是很有条理。

我问道:“大学生?在读书还是毕业了,干吗一个人住在外面?”

房东道:“她早毕业了,看上去跟你梁小姐差不多年纪,具体在那儿上班,我倒不是很清楚,好像也是什么文化单位吧?——反正每个季度交房租是很准时的。”

我又问:“那她有男朋友吗?”

房东摇摇头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

中介的人**来,快嘴快舌说道:“梁小姐,这房子说起来一个大门进来,其实你们各人铁门一关,还不是跟单门独户的一样?”我打量她那话头,听来倒像嫌我太多事一般,心里有几分不舒服,一口气堵在那里,正想说句什么,这当儿,门被轻轻的敲了一下,接着一个活泼的身影出现了,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穿着一身厚厚的睡衣裤,可能只洗了一把脸,一些儿香脂气息都没有,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有一双俊朗的眉毛和大眼睛,一头长发在脑后胡乱扎了一个鬏,不少散发纷披下来,显得有几分妩媚。这情形让我一下子想起“美眉”这个称呼,放在她身上实在非常合适。

房东和气地对她笑道:“小施,这是复旦大学的梁小姐,人家可是博士啊,以后你们就成邻居了。”

我一看到小施活泼可爱的模样,心里已经全放下来,哎,漂亮女人总是有福气的,连女人自己也爱漂亮的同类——平日见个面、打个招呼什么的也养眼一些啊。

我觉得这真是为我准备的房子,于是很快签了合同,交了一季度的1500块钱,就着手收拾东西,打算尽快搬过来住。

二、

接下来的两天,我每天收拾东西,然后去凉城路打扫卫生,熟悉环境。我发现“小施”似乎总在家里,因为大门紧闭,她不太喜欢关房门,我能瞥见她穿着厚厚睡衣裤的身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有一次是正面碰到,她那明朗细腻的眉眼以及红润的菱角型嘴唇好像印在宣纸上一般明媚和醒目,使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稍稍站了一下,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微笑。这时我注意到她眼角已有了几丝细细的鱼尾纹,这为她平添了一缕沧桑,也使她的年纪变得微妙起来。

我也笑了,发现她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就是说让同性也喜欢她、赞赏她的魅力,这可真是不容易的。

接下来是一个寒冷的周末,我的两位师兄、以及我的同室女友,一同帮我“搬家”——其实也就是两口箱子,一袋子生活必需品,主要是那台联想电脑。当我将窗帘挂上、床也铺好以后,这个不大的房间已经初具规模了。我那位号称“电脑通”的师兄蹲在地上安装电脑,地上铺满了五颜六色的、令我眼花缭乱的电线。我的原室友袖着手站在一旁跟另一个师兄聊天,她那害羞和局促的表情与她高大的身材实在很不相称。

小施活泼的身影在门外探了一探,很熟稔的喊我:

“梁小姐,我炖了一锅鸡汤,我端过来大家一起喝?”

我连声说不要客气,但是她已经连锅一起端了过来,她利落地将那口亮铮铮的钢精锅子放在我刚好擦干净的一张桌子上,转身又去拿了几只小碗和陶瓷汤勺。这一切在她完全是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显得非常自然,我站在一旁,只笑着说你准备得真齐全,她不在意地道:“住过来你就知道了,这些都是必需的。”

说着她已经揭开锅盖,一股浓厚的香气伴着白白的雾气一下子飘散在整个房间,我那两个忍饥挨冻为我搬家的师兄简直是欢呼起来。

我们一人盛了一碗汤,站成一圈喝起来,鸡汤里还放了厚厚的香菇,那香菇吸足了鸡肉的香味,特别的好吃。一时间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喝汤的嘘嘘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汤喝进嘴,那浓浓的暖意贴心贴肺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两位“吃人家嘴软”的师兄已经很殷勤地跟她聊了起来,她回答着他们没完没了的问题,眼睛却时时瞟向我,朝着我笑,感觉上好像这些信息都是向我发出的,这一点让我心里非常舒服。

喝完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连整个房间好像都暖和了不少。干活的也更有兴致了,我的电脑很快大功告成,我坐在电脑椅上,先打开显示屏,然后开机,一阵低沉的嗡嗡声后,显示屏上出现了清晰稳定的图像,接着WINDOWS 2000的亮丽画面伴随着悦耳的乐声占据屏幕,我用手掌握住鼠标,小心翼翼地点开各个文件,一切OK,“太棒了,”我喜孜孜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就是说,明天我就可以排除一切干扰投入我的论文写作中了。

“走,我请你们吃饭。”我难得这么豪爽,并且特意叫小施一块儿去。

似乎有一丝阴影不经意的掠过小施的脸颊,她摇摇头道:

“今天不行,有朋友来,改天请你尝尝我做的菜。”

我的师兄也太可爱了,他说;

“要不,改天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带菜来?”

我正想着他太过分,小施却笑盈盈地说:

“好呀,我这里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她恢复了原来的开朗,这样我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她笑着看着我那腼腆的室友,说:

“到时你也一块儿来,好不好?”

正说着,她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她忙乎乎的跑回去接电话,人虽然走了,可是被她掀起来的一种热烈、愉快的气息却没有消散,我们商量去哪儿吃饭,每个人的话都变得特别多,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我说道:

“谁请客谁决定,现在我宣布,去‘老地方’吃火锅,我请客,听见没有?”

为了要压倒他们的声音,我这话不像说出来,倒象是喊出来的,显得有点变调。我听到这声音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有想到这会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大概我的声音大,又有请客掏腰包的这一层关系,大家不再有意见了,一行人统一了路径,向“老地方”开拔。临走时我瞥见小施斜靠在柜子边还在接电话,脸色却是阴阴的,那俏丽的眉眼看上去就显得有几分凌厉。

三、

吃完火锅,大家又难得这么放松地在一起聊了大半夜,回来时已经不早了。我掏出钥匙,轻手轻脚钻动锁孔,门开了,我看见小施的房门仍然半掩着,拖出片狭长的、厚实的橙黄色光亮。我想起傍晚时分她对我们的热情劲,正想着是否要去打个招呼,也算是“拜访”我的邻居,可是我才在大门口换拖鞋,就隐约听见她房间里传出男子说话的声音,并且闻到了透出房门的刺鼻的香烟味。时辰不早了,这个男人还在她房间里,似乎两人还低声的但是认真地谈着什么,是她男朋友吧?我一边想,一边换好了鞋,跟着打开自己的房门,闪身进去了。

门一关,果然跟独门独户的也差不多,我兴奋地打量着这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空间,一种做主人的感情油然而生。我脱掉大衣搭在椅背上,继续收拾房间,主要是将我的衣服放到橱子里,写论文准备的资料都摆在电脑桌上,其他可能用上的书则放到就手的架子上。最后我将特意买回来的一只厚垫子放在电脑椅上坐上去,往后一仰,腰被稳稳地托了起来,格外的舒适。门窗都关得很严实,只听见冬天的风呜呜地压着玻璃走过,却似乎很遥远的样子,原先在复旦南区时隐约可闻的汽车声,这里也一点听不到。如此的安静倒让我觉得一丝寥落,我打开电脑,塞进去一张猫王的CD,屋子里开始飘荡起猫王那魅力四射的歌声。事实上对猫王的爱好一直令我很受到抨击:既不时髦,也不怀旧,既不反叛,也不从俗,既不精英,也不大众……可我还就倾心猫王那点儿说不清的媚劲和疏朗,一个人乐此不疲。

我把一堆洗漱用品也各就各位地摆在卫生间里,烧了两壶水。我倒了一大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把脚浸进去,那滚烫的灼痛感一刹那经由脚心,传到心脏,使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来迎接这舒服痛快的一瞬。待那预想中的刺激如期而至,我徐徐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地抱着膝盖坐在小凳上,看着两只苍白的脚很快变得通红发亮,连那十个皱巴巴的指甲也红彤彤的舒展开了,就像绽开了一簇粉红色的花。小屋里阒寂无声,盆中的水在冬天的空气里一丝一丝冷去,我终于用干毛巾擦干脚,铺开被子钻上床。躺在因阳光而充满温暖气味的被窝里,我不禁再次打量这个房间,挂着我喜欢的蓝色窗帘,电脑端端正正占据房间最重要的位置,四围安安静静,空气里充满了我热爱的音乐,不必再受别人的干扰,一股幸福的感觉真是油然而生。我拉着被子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希望在这样难得的好心绪里入睡。

这时我听见门外有声音,我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只听是小施压低声音在说:“你走吧,我们谈不出个什么名堂来,真的。”那男人的声音不小,但是很含糊,我听不清都说什么。大门支溜开了,但是立即又被关上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轻轻朝里走,一个重些,像是被推着往里,接着那边门也被关上了。

我瞪大了眼睛坐在床上,床头的小闹钟分明已经快12点了,这个男人还会回去吗?这么想着,我心里又无法安静下来了,咳,刚才还正在庆幸自己有了个不受干扰的空间了呢,看来真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高兴得太早了。我兴味索然,关了音乐和电脑,拉灭灯,闹钟上到7点——明天我得去高安路上的图书馆查资料,因为路远,我必须去早一点。

晚上我睡得很好,毕竟安静。到第二天闹钟将我叫醒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水洗过一般新鲜有力。我利索地穿衣洗漱,然后简单地收拾一番,就背着包出门吃早饭。刚打开门,真正巧了,我看见小施的门也正好打开,一个男人蹑手蹑脚地出来,一边带上门。看见我他像吃了一惊,而且很有几分羞涩,勉强笑了一笑,一低头便想出去,不好他那鞋又是一双系带子的棉皮鞋,他又紧张,弯着腰昏头昏脑在那儿系鞋带,那鞋带怎么也穿不进去,闹得我有几分看不过去了:现在谈恋爱住在一起到底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又不是她妈,至于吗?这一转念突然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挺英俊的一个小伙子,这是小施的男朋友吗?

赶紧按捺住这阴暗的念头,倒觉得自己竖在这里也怪碍事,干脆回了房间,这下外面很快传来如释重负的轻快脚步,我跟着出来,一边穿鞋一边不自觉地瞄了一眼小施的房门,她大概还在熟睡中吧,说实话,这些天我还没见她出去过,但今天是星期一呀……她究竟干什么呢?我怀着一团疑惑出去了。

在小区外的人行道上,热热闹闹的,早已摆了一地早餐摊子,有豆浆油条,豆腐脑,贴面饼子,炸香肠肉串,油糍粑块……热气腾腾的连冬天的寒冷都给赶走了大半。这些摊子自然说不上什么档次,都简陋极了,甚至有点肮脏,可是坐在桌边的主顾大多是衣饰整洁的上班一族,他们雪白的袖口衬着油腻的桌子,光可鉴人的皮鞋踏在满是残渣剩水、破塑料袋和一次性碗筷的地面上,那反差就显得格外大。我捡了一个豆腐脑摊坐下来,边等边好奇地东张西望。

真是冤家路窄,小施那个男孩子正坐在一边的摊上喝豆浆油条。看见他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张望,否则要害得人家饭也吃不成了。想着那男孩子的窘样又出现在眼前,我使劲抿嘴忍住笑,可还是有一丝笑意从脸上露出来。

查完资料去衡山路乘地铁,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精疲力竭地挤在一群下班回家的人中间,头脑嗡嗡作响,好像有一架直升机在里面不停起飞,撞得我头皮生疼。我听着广播下车,梦游般穿过长长的地道换乘轻轨,轻轨更加拥挤,我四面都是紧贴的身体,目光直视处,正对着一个姑娘的耳朵,她那小巧的耳朵上长了两粒黄豆大的小肉瘤,滴溜滚圆的,可我看久了不觉有些恶心。因为没法将头偏过去,我只好闭了眼,干脆连扶手也懒得去抓,就在人群里摇摇晃晃。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我看见银白色的月亮从高楼的一角升起来,冷冷的眨着眼睛,陌生的街道上只有匆匆的车与人与呼啸而去的风,我在小区门口的华联超市里买了几包辛拉面,一盒鸡蛋,一袋苹果,和一盒“逍遥派”的蛋糕,去年得的4000元奖学金,房租用了将近一半,余下的我可得省着点。

我想起还有一笔稿费没有去领,决定明天回复旦一趟把钱取出来。

在收银处却看见小施,我第一次看见她穿着灰色呢子大衣,领口结着俏皮的白底黑圆点的丝巾,头发上也是同样的一块包头巾,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唇红齿白,在一群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疲惫不堪闷闷不乐的人中间,显得那么超然不俗。她买了满满一篮子的东西,大多是些我想要又舍不得花钱的,比如德芙巧克力、美国红提、鲜橙汁……,这些包装精美的东西摊了一柜台,跟她的人一样晃我的眼。

我不知为何有些自惭形秽,怕见人似的匆匆付了钱,一把抄起收银小姐装好的袋子就走,出来一头撞在清冽的寒气里,才头脑清醒些,感到自己非常可笑。

我踩着冻得邦硬的路回家,刚在换鞋,就听见小施的脚步声过来了,我直起身,准备跟她打个招呼,没想到面前的却是手挽手亲亲热热的两个人,而且那男的,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脸庞惊人的漂亮,这不是昨天那位——绝对不是,那个困窘不堪的男人烧成灰我也不会看错。

小施大概没想到我与昨天那男孩子已经打过照面,友好的表情非常镇定,我心里却不知浮起一种什么滋味,跟她夸张地假笑了一笑,就转过身进了自己房间。

我砰地关上房门,觉得头脑里更乱了。我喝了一大口水,先把自己掷上床,什么也不想地躺了好一阵,肚子开始出现饿的感觉,肠胃一旦空虚,就显得人很干净,这很好,我跳起来准备煮方便面。我哼着歌,愉快地煮面、打鸡蛋、削苹果,并一一盛到碗里,可叹我只有食堂里吃饭的几只碗,大小参差不齐,而且还有一层年深日久积下的污垢。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怎么是这样邋遢的一个人?昨天小施那几只玉石般洁白光润的瓷碗浮现在眼前,丁玲当啷,好像奏响着美妙的乐声,我边吃边暗下决心,明天领来稿费就要买几只新碗,这些念大学就跟着我的宝贝都扔到垃圾箱去吧。

我尽力驱散对于小施的好奇,坐在电脑前整理今天查获的资料,将它们放到合适的章节里去。十多万字的学位论文就像一个庞大的建筑,我已经浇好了框架,现在就是慢慢琢磨它成型,再进行装修。我很快沉浸到整个工作中去,甚至忘记了疲倦。

夜深了,我伸个懒腰,觉得今天的工作可以结束了。我满意地又看了一遍新增加的部分,几个句子得意得我念出声来,一种愉快的感觉完全占据了我,我忽发奇想要到外面的小区里散散步。我裹上件厚厚的羽绒服,出来换鞋,突然我听见小施门里传来娇滴滴的笑声,将我从这种自足的状态中惊醒过来,我不禁侧耳细听,那笑声如游丝般似断还续,忽起忽落,也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我怀着一团疑惑走出来,深夜风更冷了,但是也清新无比,我深深呼吸这清冽的空气,觉得身体也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我在林间幽灵一般走着,月亮已经升到中天了,反倒不像刚才看见的那么远,黄黄的显得有些肥胖,像是被那些黑黝黝的香樟树枝托起来的,颤巍巍悬着,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清宵虽好,怎奈霜寒露重,我很快就觉得两只脚发僵,不得不恋恋不舍地回到房间里去。

我刚一开门,就听见小施的房门也开了,小施穿着睡衣裤,靠在门上,眼睛水汪汪、亮晶晶的看着我,笑道:“刚才我们找你呢,总算回来了。”我也只好站住了笑道:“喔,小施,有什么事吗?”

小施说:“过来吃点东西,聊一聊不好吗?梁博士?”

我很客气的推辞道:“你那儿不是有客人吗?再说也太晚了,改天吧!”

小施房里的男客也走过来了,笑道:“怎么,你就不认得我了?”

我仔细一看,觉得确有几分面熟,再一想可真是巧了,这个美男子不是两个月前刚和我们一起联欢、座谈过的一个博士袁明,是师大的——不过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会认得我呢?

我很惊奇,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有趣,就跟着小施进了她的房间。小施的房间装修过,铺着八成新的木地板,而且也比我大,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外面一个不大的厅,看来是被用作了吃饭的地方,仅放了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几把椅子和一个大衣橱。里面才是她的活动室兼卧室:靠墙一张矮矮的的小床,拖着厚厚的纯白色床罩;床边一只小柜,上面是台灯、电话、书和本子,过来是一只跟她的床差不多大的纯白布沙发,乱扔着五颜六色的垫子,沙发前铺着块质地很好的地毯,地毯上也是厚实的软垫子和一张三角形的红色小茶几,和一只猫形的趴在地上呼呼吹风的暖风机。然后是电脑和书架,以及对面的电视机架。房间挤得很满,但是别有一种享乐和放松的情趣,各种罗曼蒂克的小玩艺,处处可见女主人的用心:落地窗帘上长长的穗子,茶几上的各色蜡烛,彩色碟子,墙角挂着的一盆植物,包括墙面上巨大的蜡染画。见我注意地看着那画,小施有几分得意地道:“这是我自己在蜡染坊里做的,怎么样?”

小施和袁明都笑嘻嘻地道:“随便坐,随便坐。”说着袁明自己先歪在垫子上坐下来,两条腿长长的伸出去老远。小施从电视机柜下面取出一只正红色的咖啡杯,说是给我冲咖啡,我赶紧摆手制止。小施便给我报着饮料的名称让我选择,我胡乱说就果珍吧,小施跪在那里给我泡,泡好了笑盈盈地递给我,很受用的样子。

袁明懒洋洋地问我一些复旦的近况,也谈了几句他的写作,然后有些心不在焉地讲了一只鸟的故事:他在路上捡了只冻僵了的鸟,带回宿舍,几个人都想收养这只鸟,但是后来,鸟儿在房间里暖和过来,就飞走了。这只鸟儿的故事到这里就嘎然而止,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我一边琢磨着他的话,一边不禁又多看了他几眼,他真是个很漂亮的男人,有着极其端正挺拔的脸颊和下巴,下巴上的一个涡尤其显得性感。他年纪不大,而且极有才华,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呢……正想着,他起身脱去外套,披上件合体的男式睡袍,用结实灵活的手指系上睡袍的腰带,姿势优雅极了,我突然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发出声轻轻的赞叹。

当我的眼光落在那件蓝色的棉质睡袍上时,昨天那个困窘的男孩撞进了我的心中:那又是谁呢?看样子,他还在这里住了一夜呢!

我心里掠过一阵乱七八糟的感觉,有点坐不住了。当我告辞时,小施看了看袁明,袁明却只对我笑道:

“那么,你不邀请我去你的房间看看吗?”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显得妩媚而疏落,我的喉咙忽然干涩起来,有点紧张地道:“我那跟小施比可真叫贫民窟了。”袁明却真的站了起来,跟着我出来,我看看小施以为她也会一起来,她却坐着没动,淡淡地道:“我呆会来。”

一下子走进我自己的房间,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只柜子,立在那里,冷清极了,连空气都好像变冷了许多。袁明仅穿一件羊毛衫,却像没感觉似的东看看西张张,叹息地说:“瞧你们女博士,真是清苦。”声音里却又像有几分佩服。然后他看见了我放在桌上的猫王CD,高兴地道:“你也喜欢猫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知音啊。”

他熟练地将碟片喂进电脑,音乐很快响起来。我们立着听了几分钟,都没有说话,但是感觉很默契,这时他没有声音地揽住我跳起舞来。随着那乐曲变得越来越缠绵,他也把我揽得越来越紧,几乎贴住了我。他两只手慢慢的放到我腰上、背上,很本分地在那儿游走。我感到非常吃惊,撑开他的手说:“我不想跳了。”

他很柔和地放了手,微笑着,甚至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一点没有尴尬的神情。看得我心虚起来,仔细想自己是否有些神经过敏?这当儿小施却在敲门了,我赶紧让她进来。她手里握着一只正在唧唧作响的黑色手机,没有表情地对袁明说:“你的电话。”

我笑着对小施说坐会儿吧,小施也就站住了,一边翻着我书架上的书。

袁明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走出门外听电话去了。

我仔细看了一眼小施,正好她也在看我,眼神不知为何有几分凄凉,显得哀伤无告,跟我印象里那个活力四射、自信夺目的小施很不协调。我想也真是,如果这就是小施的男朋友,那也太不像话。这样我心里紧了一紧,感觉小施的生活有点乱,我想还是跟她保持距离吧,现在是写论文的关键时候,我可经不起折腾。这样一想我压住了本来要说的一些客套话,显得非常冷淡。

袁明探头过来,说:“小施,我得走了。”

小施一句话没说,可我看见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终于一滴大大的泪珠落下来了。我似乎都能感觉到那泪珠摔在衣服上四分五裂的样子。

我有点不忍,问道:“小施,你……怎么了?”

她也没有看我,她的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在明亮的灯影下只看到一些细碎的散发在轻轻的颤动。而当她再度抬起头时,她的脸庞已经完好如常。她说了句“你休息吧”就站起身来款款而出,然后我听见了房门重重关上的声音。

我看着她那紧闭的房门,我想她伤心吗?她会怨恨我吗?我迟疑着要不要做点什么。终于害怕惹麻烦的心理占据了上风。我匆匆洗漱,没情没绪地上了床,很久不能入眠。我觉得我的内心并非轻视小施,而是有几分同情她。我想不论她的生活本身有什么问题,她仍然称得上是个可爱的女人……我糊糊涂涂想着想着,渐渐睡着了。

没想到我却梦见了她,或者是袁明。我们拥抱着,那感觉如此奇异,在梦里我爱着这拥抱,感觉到一种沐在春风里的逐渐膨胀的情怀。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小施非常安静。没有男人,没有声音。我乐得清静,论文进展神速。最难对付的一章终于给我写下来了。但当我自己把全文通读一边时我却非常沮丧,我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坍塌,那是信念,因为在我的论文里我看见的只是一个勤奋的庸者,她大量的资料和贫乏的论述只证明了她根本不适应这种工作。

我必须将工作暂时停下来,看看书,打开些思路,看看能否有所突破。

工作带给我的无比快乐,在我审视时却变成了加倍的失落,这样的难受,怎么说呢,就像被抽去了骨头,浑身不落劲。天气也三九四九地冷下去,开始进入最寒冷的时候,学校放假了,每次返校,南区的学生拖着箱子,提着塑料袋,像南归的燕子扑楞楞向外飞。很快就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寒风肆掠的空巢。我闲逛在这片冷冰冰的土地上,不知所往。

图书馆也限制了开放时间。这一天我早早从图书馆出来,怀着一颗没着没落的心向我的家走去。房门开了,惨白的日光灯也亮了,我的惨淡的房间就在眼前。我难堪地站住了,突然有些怀念小施那拥挤的、温暖的小屋,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敲开她的房门。

我给几个师兄妹打电话,想邀他们过来做饭吃,却没有一个人听电话,不知是回家了还是刚好不在?

电话在空旷的房间里一声声锐利地大叫,渐渐变得凄厉,最后变成急促的忙音,我放下话筒,意兴阑珊地倒在床上,感到非常无趣。

这时门口传来开门声和说笑声,该是小施回来了?我不觉侧耳细听,来的好像有好几个,男的女的,他们嘻嘻哈哈进了门,那热闹的、嬉笑的声音还不时从房间里透出来。

我想我是真的有些呆不住了,那边的热闹只能使我倍感凄凉。但是我到哪儿去呢?这样的冷天,一个人,去哪里都只会更显得我触目惊心的孤独。

不如去租几张碟片回来看,也算安慰一下自己。

想好了我就跳起来,穿好衣服,拿着包去租碟子,顺便在那家著名的“章氏鸡粥店”吃了晚饭。

没想到租来的碟片质量不好,电脑光驱简直带不动,看了一半看不成了,我心烦意乱地换了一张,效果又不大好,跟我想象的差得实在太远。

我不想看了,上网聊天。事实上我对这玩艺一直没有多大兴趣,甚至不懂他们那一套特别的词汇,所以很快我又厌倦了。夜已经很深了,可我却没有睡意。唉,一个无聊的夜晚足以使人体会到人生是多么缺乏意义,所谓的工作又有多么空虚。

正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门被轻轻的推开来,是袁明,他捧着杯正冒热气的东西,站着没动,却笑着说:“我可以进来吗?”

我没法不友好,我几乎是喜悦地迎他进来,他随手又把门带上了。

他轻快地坐在我的电脑椅上,说:

“这段时间还好吗?为什么不过去玩玩?”

我一时不知回答什么,他却也像是不需要我回答,悠悠地道:

“想过我吗?”

我很迅速地说:“没有。”

他笑了,“否定得这么快,肯定想我了。”

跟他在一起似乎没法不活泼起来,我也笑说:“你好像自我感觉特别好。”

他向我转过头来,“是吗?”

这是一张美好的脸,它朝向未来,没法不感觉良好。我分明看见自己站在那燃烧的眸子里,那么渺小,无助。他拍了拍自己的腿,肯定地说:“来,坐到这儿来。”

我迟疑着没有动弹,他已经伸出手将我拉了过去,他的嘴唇带着清新的热气包裹了我,他的手像一株热带植物枝繁叶茂,不知何时连灯也没有了,黑黢黢的四围让我突然想起那个梦,梦里我就这样被拥抱着,一股春风吹开了心扉,心灵膨胀着,每一个触须都在尽力伸展,就像盛开的花朵一样随风摇摆,丰润无力。

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你知道吗,你是块冰,一遇到热量,就融化成水了。”

可也就在这当儿,我的心里突然掠过小施那哀伤无告的眼神,还有她那重重垂下的泪珠,我心慌意乱地推开他坐起来,心里还怦怦乱跳着,同时也觉得有趣,是啊,适可而止是最好的吧?

他沉闷了一霎霎,还是很悠然地凝视着我,眼里藏着一丝笑:“你有没有一点爱我?”

“没有。”我断然地说。

他倒乐了,“你怎么总说得这么肯定?你真实一点好不好?好不好啦?”他说着,神情忽然从嬉皮笑脸变得恳切起来,他摇着我,好像我在做梦,他要把我摇醒似的。

我没法跟他生气,但也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就说:

“我们到小施那里去玩吧!”

那个夜晚给我一种奇妙的印象,袁明周旋于我和小施之间,心不在焉却恰到好处,最后当其余几个人散去,我们三静静的坐在房间里时,彼此都有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油然而生。这得力于袁明微妙的平衡感和小施殷勤的照顾,以及我的好奇。

袁明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们睡觉吧!”

小施看着我,说:“你也在这儿睡吧,我们可以边睡觉边聊天。”说着她已经把沙发上的软垫铺在地毯上,又给我一只枕头和被子,然后她跟我一起躺进松软的被窝。当她那柔软而坚韧的身体碰到我时,她清新的体味,蓬松的头发,长长的腰身,就像海底的某种植物,充满性感,使我感到一种生疏而新鲜的刺激。袁明在一旁看着我们,嫉妒地说:

“好啊小施,你见色忘友,不管我啦?”

小施道:“你高兴在哪儿蜷着随便你。”

袁明道:“那我要睡在你和梁绘中间,可以吗?”

我说:“嗨,你可别乱来。”

但袁明还是躺到了小施身边,因为都很累了,大家没有说什么话就睡了过去,然后我不停地做梦,梦见自己被一条蛇缠住,喘不过气来。醒来才发现是袁明,他不知什么时候还真睡到了我和小施的中间,手搁在我的胸口上,看样子睡得很香甜。

我很恼,一把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回到自己凉冰冰的床上,我觉得爽快了许多。我暗下决心不再和小施、特别是袁明有任何来往,然而当我定下心来的时候,我却一点没有讨厌他们的意思,相反他们仍然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这真是想不到。

次日我很晚才醒来,心里觉得乱乱的,我非常想跟小施谈谈,因为这一切都大大超乎我的理解。我端了水杯去敲小施的门,却没有回音,只有那鲜红的中国结在微微的晃动。

她大概出去了。我想。

我坐回到自己的桌前,看着自己除了书以外别无长物的房间,第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活如此贫乏,没有了论文,就惶惶如丧家之犬。我是否该考虑找个男朋友了呢?初恋的隐痛还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我觉得害怕,又觉得向往,我想我喜欢那全然的沉醉,好像进入了某种乌托邦。但是最美好的一切消失得也最快,我还能承担它极度的欢乐与痛楚吗?

爱情,阿爱情。我曾为了我爱的人,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可最终还是把他丢了,他像一颗水珠蒸发在这个万头攒动的城市,再也无影无踪……我关闭了我的身体,我的欲望,我的爱情,却爱上了我的文学。我像个苦行僧一般努力,甚至都以为自己爱上了这种生活,然而有些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

在缺乏爱情的时候我们注定一无所有吗?

爱情是什么呢?小施和袁明算不算爱情?我疑惑起来。看他俩默契的样子,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但是袁明如何又能当着小施对我这样?而且小施……我觉得她决非毫无察觉,反而好像在促成,那么我算什么呢?

不知为何昨夜的一切令我心猿意马,充满莫名的追忆向往。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剥琢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听出有人在敲我们的大门,我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一看,这不就是那天仓皇出门的那个年轻男子吗?他一定是来找小施的了。

我打开房门,告诉他小施不在。

他没有想到是我,再次露出了尴尬的神态,不过究竟好多了。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小施,他连声说没有,并说他上班到凉城路有事,所以顺道来看看。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我说小施也许很快就回来,他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这里坐一会儿等她。他一听很意外,高兴着,又不安地问:是不是太打扰你了?我笑道不会,要是打扰的话我就不说这种虚伪的话了。

他到了我房间,坐下来。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讲:

“昨天我还跟小施他们一块儿玩呢。”

他很注意的听着,说:“都有些什么人呢?”

我考虑着他和小施的关系,没有提袁明,只含糊地说是一些朋友。

他端正的脸庞抖动了一下,那细长的眼睛掠过一丝痛苦的神情,喃喃地说:

“她还是这样。她还是这样……”

我觉得很惊讶,因为这话听来倒像他和小施已经是老关系了,我不好打听,心里却好奇得很,希望他继续,他沉吟着坐在那里,什么也没说。我起身给他倒茶,他也不要;又坐了一会,我正觉得无趣,他突然开口说:“我是她的丈夫”。他的话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羞辱和痛心使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各种片断按照我的逻辑结合起来就是,他们原来是青梅竹马,很自然地结了婚,来到上海,他们一直很好,直至袁明出现——发现他们偷情,他冲动地跟她离了婚,然后,像天底下很多鲁莽的丈夫一样他后悔了,他仍然爱着她。他苦劝她复婚不成,甚至愿意做她的情人。他来过几次,满面羞愧而去,因为即使小施愿意跟他**他也不行了。讲到这里他突然以手掩面,泣不成声。他站起来连声说对不起,不敢对视我的眼睛,却对着地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告诉小施,什么时候她玩得累了,被人欺负了,就请她还是回来”。他终于抬起头,凄凉地对我说:“她是个单纯而善良的人,真的。”然后就告辞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无力的背影消失在灰朴朴的楼梯间,那瘪瘪的裤管里似乎什么也没有,这真是个不走运的人,他内心的悲苦要把他压垮了,使他不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心里好像堵了个硬块,感情很复杂,不知道是轻视他还是同情和尊重?也许都有点儿吧!

这就是爱情在当代的命运吗?

看样子小施已经离开了上海。接连几天都没见她屋里有什么动静,我也放松了一下,到一个上海的同学家玩了一天,又去给导师拜年,导师的母亲尚健在,他又是个孝子,每年都要回家陪母亲过年,所以我得早些去,再晚就没人了。

导师穿着家居的棉袄,坐在他那宽大的皮沙发上谈了谈我的论文,“还可以”,他平淡地说,然后很快转移了话题,看来我的平庸众所周知,无可掩盖——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中规中矩地将它写完、通过答辩,并获得学位,我的勤奋导师心里有数。想到这里,我不禁难受起来,因深感自己的无用而倍感瑟缩。我看着放在客厅角落的一大盆水栽花卉,它们得到了室内暖气的精心呵护,在扇形的绿叶丛中绽开了一朵朵水红色的喇叭形花朵,更衬着透明的玻璃瓶中碧青的一汪水和水中嶙峋的花根,真是风骨铮铮,娇艳欲滴。这时导师突然饶有兴致的谈论起我的师兄定到了什么单位,那确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地方,我讷讷地说,我看看窗外,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我于是起身告辞。

从导师家出来正好要经过上海最繁华的淮海路,我想何不逛逛街呢?这样我就中途下了汽车,下车的时候我想,要是坐过了站售票员总是凶狠地要我们补票,可是提前下车她却从来不想到还钱给我们,真是不公。我怀着白花了一块钱的委屈跳下车,大街上拥挤着的都是为过年买衣服、买礼物、买家电……的人群,广告也很凑趣,一片红彤彤喜洋洋的,把这本来是阴沉昏黄的冬日下午全盖过了,热闹得大俗大雅。年还有些日子呢,过年的气氛倒是满弓满弦的了。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我行走在人群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这句诗来,不觉有些自怜。因为痛恨这类象牙塔内的文学青年惯有的神经质倾向,我很快走进太平洋百货,在里面恶狠狠地试衣服,各种毛衫大衣外套西装夹克长裙短裙,包括罗曼蒂克的披肩帽子围巾手套,不停地从我身上穿上又脱下,在艳异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的人不断被改变着形象,不同的衣服竟会影响到自己作出不同的表情和姿态,真使人觉得人生如演戏,产生一种不真实的奢侈和挥洒感。我抵不住诱惑,买了一条羊绒围巾和羊皮嵌水钻的手套。这两样奢侈品花掉了我身上所有的钱,但也使我很坦然,没有空手而归,对得起小姐们的殷勤。出门时我很乐意地被一个艳装小姐拉去试香水,仔细闻了各种香型的香水,回答了一张问卷,然后获得了一只6毫升的试用装香水,我马上将它喷在身上,宜人的果香淡到几乎没有,但一走动却七扭八拐地袅袅升起,怪不得叫“妖精”呵。

我浑身飘着“妖精”的香气走在大街上,感觉也自不同起来,我自己都能触摸到怀中那满满的虚空。我行走的马当路上灯光颓败人群寥落,但我知道有些地方正像海底的皇宫一样熠熠闪光,充满放荡恣肆的青春气息。我站住了,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去到那样一个地方,我年深日久的正统教育像船底下的锚一样把我稳稳地系在“应该”之处,是的问题就出在我总是太清楚自己“应该”的位置。我在黑暗中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咧嘴大哭,我感到恐惧,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灵魂的委屈像刀一样割着我,使我撕心裂肺。

我总是在和自己的斗争中耗去了大部分的精力。

最后我还是梦游一般走到了汽车站,乘518路汽车回来,晚上的汽车顺畅多了,它掠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有的华灯四射,有的破烂不堪,在我看来也就仿佛一幕幕闪烁而过的梦境那样不真实。

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我愣住了,我发现小施在家。

我怔了一怔,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是的,自从听过她前夫一番话,对于她的感情变得更加的复杂难言。我地说:“你回来了?”心里却压抑不住地升起一种高兴的情绪。

小施大大方方地邀我去她那里玩。我也就自自然然地跟着她进了房间,坐下来。小施一边给我倒水,一边看见我拎着的袋子,就笑着问:

“你逛街去了?”

我说是。小施又问,那你买了什么?

我把围巾和手套拿出来给小施看,小施很欢喜的叫了起来,一边往自己身上套,还站在镜子前做了个模特儿的姿态。我被她逗笑了,由衷地说:

“你真漂亮”。

她很快取下来还给我,说:

“这么淑女的东西,还是你戴比较好看。”

我看见房间里有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就问她是否出了门,她笑说是的,刚去了趟苏州,帮陕西老家的一个朋友做了笔真丝生意,赚了些钱。我吃惊地说你这么能干,小施说:“我不干,谁养我呀。”说着她从袋子里扯出条手绘的真丝睡裙来,“喏,就是这个,还有就是围巾、披肩,一条不剩全批完了。”我一看,那黄玉色的真丝虽然皱巴巴的,却也珠光流转,显见是上好的货色,它上下素色,只在左下角浅浅的绘了几笔小桥流水,一簇垂丝海棠。笔触细腻,色彩也极冲淡,非常秀气,我不禁赞叹了几句,她笑道:“这是样品,自然是好的,真正卖给他们的都是很差的丝,不过是沾了个‘丝’字罢了。”我好奇地说真丝里还有这么多分别,她说:“又要真丝,又要拼命压价,只好这样糊弄了,反正以他们的价,也只能买到那种货色,这也算‘普及真丝’吧?”我听了这末一句话,噗地一笑,想想很值得回味的,不禁又笑了,说你还真幽默。她高兴起来,便一定要送给我一件,一边说:“反正是别人的钱,你也不欠我的人情。”说着又拿出苏州买的零食来吃。说笑间我的情绪渐渐安静了下来,甚至觉得难得的亲近。我们坐在一处,享受着暖气、电视和甜腻的苏式糖饼,以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懒洋洋的放松感就像洗澡水一样将我浅浅地淹没了。

这时我听见钥匙钻动锁孔的声音,然后是袁明带着一身热腾腾的霜气走了进来,还在门口换鞋就探过头来快活地道:

“嗨,门外就听到你们说话声了。”

小施笑道:“我和梁绘在聊女人的事呢,你来干什么?”

袁明走过来,放下手里的一瓶红酒,张开手臂拥抱我们,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使人感到很自然,他说:

“你们当我是个女的好了。”

我和小施都撑不住笑了。

袁明一来就不肯歇着,要喝酒,要跳舞,要讲故事,还给我们看手相。他说小施命太硬,手掌上风云诡谲,看不出名堂来;看我的却说:梁绘是个痴情者,从一而终的。我和小施都把手抽回来,说他胡说。

我们坐在地毯上一人端一支酒杯喝浅浅的红酒,不知怎的我谈到工作的事情,问袁明怎么样,他却突然闷闷不乐起来。小施解释说:

“他是在职的,所以必须回去。”

我不知是想宽他的心还是怎的,说好呀,倒省了这许多烦恼。

小施道:“你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他哪里想回去。”

我就说:“那也不是没有办法,毁约好了。”

他这才说话:“哪有那么简单,要赔上几年的工资奖金,还有三万元的违约金。”

小施在一旁不屑地说:

“你就什么也不要,以你博士才子的身份难道闯不出一条路来?看看你……罚酒。”

袁明听话地喝了杯中酒,变得兴奋起来,茅塞顿开似的道:“真的,我怎么就没想到?我赤条条一个人来去无牵挂,他们还能把我抓回去不成?”

酒意一点点地在我们的身体里弥漫开来,每个人的脸颊都飞出了红晕。我觉得困意浓浓袭了来,就说我得走了,要睡觉了。

袁明说:“就在这儿睡,聊个通宵。”

小施也说:“别走吧,咱们一起多热闹啊。”她说话时看着我,显得很留恋。

她站起来去浴室放水,一边喊我们说:

“过来洗个脸、洗个脚。”

我们脱了鞋袜,站在浴池的热水里,挤挤挨挨、摇摇晃晃的,袁明一手扶着小施,一手扶着我,笑道:

“我真想给你们洗脚。”

说着他真的蹲下身,在我和小施的脚面上轻轻地抚摸着。

我给他挠得痒痒的止不住地笑,脚下一打滑,又撞在小施身上,结果是三人全坐到了水里去,屁股和腿都湿透了。

我要回房去换衣服,小施却不许,她开玩笑地说:

“反正要睡了,何必换呢?”

说着她就站在那里脱下湿漉漉的长裤,只剩一条贴身的三角裤衩,上身的毛衣松松垂下来,只看见两条象牙般结实肥腻的长腿,简直象什么都没有穿,我不禁笑骂道:

“小施你演**啊,还不赶紧到被窝里去。”说着我钻进被窝,在被子底下脱去湿透了的长裤,扔出来,袁明在一旁很好脾气地将它捡起来抱在怀里,又去捡了小施的裤子,凑在鼻子前亲了亲,才恋恋不舍地将它们一一们挂在衣架上,一边说:

“真羡慕它们,和你们肌肤相亲,贴心贴肺。”

他也钻进了被窝,这次他可没有那么老实,他的手像一只滚烫的电熨斗,烙在我们又湿又凉的腿上;他的**硕大而柔韧,像某种多汁的食物,在闷热的环境里渐渐融化,那奇异的柔软,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最好的妇女用品”。

事实上当袁明的手从小施移到我这里时,我怔怔地看了她好久,我俩都感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是却小心着对方,无端地觉得对方会更加伤悲。过了一阵,小施够起身摸出一支香烟点燃了,边吸边突然笑起来:“咳,你手里可要拿稳了,到时候别叫错了名字。”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将袁明那玩意儿也给笑了出去。

袁明走后,我和小施却没有睡意,就躺在被窝里聊天。

我告诉小施她的前夫来找过她。小施听了,半天才长长的出一口气,说:“我跟他不是一路人,他应该找一个安分的妻子结婚。他再来找我就是他的不是了——太傻!在这个世界,傻就是最大的不幸。”

见我不说话,她扭过头来问道:

“你说是吗?还是觉得我太冷酷了?可别告诉我你没有谈过恋爱。”

这话倒勾起了我的一腔心事,我想了好一阵,才说:

“其实我和你的情况也有几分相似。”

我絮絮地跟她谈起来,我怎么为了男朋友,背井离乡,来到上海。可是来这里后却一天天发现他的不行,在家乡时那个优秀的、聪明的男孩子,到了这里竟一无施展,最后我不无凄凉地说:

“他根本不愿意勉强他自己一丝一毫——本来在证券公司上班,那么高薪的工作,他连商都没有商量一下就放弃了,接下来他的境况是一如不如一日。我们的差距越来越大,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越来越脆弱,我受不了,我们只剩下分手一途。连这也还是他提出来的。”

小施说:“那好啦,你没有任何歉疚的,怎么不另找呢?”

我笑着说:“可是——也许袁明说得对,我是有点从一而终,我害怕那种亲密的关系。不论最后是什么原因,当它破裂时也总是锥心刺骨。”我又反问道:

“跟他离婚难道你就没有难受过吗?”

小施说:“那怎么可能。只是我喜欢什么事都爽快一点,喜欢往前走……管它前面是什么呢,反正得走,比老呆在一个地方强。”

我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

“那么,你和袁明是怎么想的呢?”

小施说:

“这我倒是很清楚,跟他可以做好朋友,但我还真的从没想过和他会有什么未来。……” 她的声音黯淡下去:“他不会满足于任何一个女人,我早看透了;他多情善感,也不像有太大出息”,但是很快她又变得自信起来:“我觉得现在我对婚姻倒不是那么看重,”她在黑暗里眼睛一眨一眨地笑了:

“梁绘,你没有觉得上海是个女人呆的地方?我们来到这里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

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就像两只大猫眼,亮闪闪的,充满了梦想和欲望。我沉吟了一会,究竟没有她那么好的感觉,我说:

“可我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又辛苦又孤独。”小施笑了,说:

“傻丫头,这只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利用你的资本,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

我觉得小施的话真是闻所未闻,对于她那种既喜欢又害怕的复杂心理又来了,出于担心和好意,我说:

“可是我们还是得看远一点,女人的青春总归短暂。”

“正是短暂,我们得为自己累积下足够的资本,成为一个有身份、有地位,当然是有钱的人。你想过你需要什么吗?爱情?金钱?快乐?缺一不可。”

小施的语声轻盈明快,像一只银色的铁锤敲打着黑夜,打出一刹刹亮光来,我不再说什么了,也许这就是命吧,各人头上半边天,也许她命中注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呢?这么聪明、美丽、热情、更重要的是她比男人还要意志坚强、丝毫不为情和欲牵绊,她的生命会与众不同的吧,谁知道呢?她这样的女人,有着太多的可能性,充满神秘。

我无话可说,只好道:“夜深了,我们睡一会儿吧。”

我对介入他们的亲密关系欲罢不能,我隐隐感到正是我内心中抗拒的力量,加剧了渴望介入的激情。甚至有几天我索性住回到南区去,但是当我终于又回来时,我在林间小路上绕过弯,然后就看见了小施屋里的灯光,透过白色窗纱和酒红色窗帘的灯光,就像一团化在温热的红酒里的冰块,既温暖又**又香甜,我竟有点近乡情怯起来。我站住了脚步,忽然想到我们曾怎样地在这样的灯光下缠绵,他们身体的重量和气息如在眼前,压得我的心隐隐作痛。对于他俩的**在这一刹那间燃烧起来,我想要呕吐,把体内的某种赘物吐出去,这样我就轻松了。

我淹没在从未遭遇的巨大的困惑里,变得毫无主见,只有身体成为唯一的出路,只有依恃身体的感觉帮助自己进行判断。一切都打乱了而一切也都在重新进行组合。在这个寒冷而孤独的季节、我就像一只被倒空了的杯子,渴望被灌注,这是一只贪婪的杯子,总是恢复着原始的虚空;我的每一寸皮肤都融化成水,像一块放置在春风里的冰。在融化为水的过程中我不知这是死去还是复活。站在死亡的深渊边沿我因为恐惧和惊奇感到我活着,因为活着,我们能像诗人一样演绎这语言,那些在颤抖的臂弯中渐渐沉落下去的黄昏有一种充满鬼气的美丽。

暖风机把我们的空气吹得干燥无比,为了保护皮肤,小施会用面粉、蛋清和水等玩艺儿调制一种保湿的面膜,然后用棉花小心翼翼地为我们涂在脸上,我们便有了一张一模一样的雪白的脸,很像电影《靡菲斯特》里那个小丑,既狰狞又因为绝望而充满温情。

春节的那几日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做饭,为了图省事,我们把买回来的所有原料都切成差不多大,扔在锅里煮。当各种食物的香味终于融合在一起,锅里飘出奇异的浓香,我们开始大吃,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也从没有过那么好的胃口。钢精锅上腻着厚厚的动物油,稍稍搁个几分钟就凝固成一块一块的,像奶酪,嘴唇上也腻上了油脂,说话很费力,我们不停地吃、喝,不停地擦嘴,吃完后总是杯盘狼籍还有一大堆揉得皱巴巴的餐巾纸。

那个节日我们吃了多少鸡,令多少鱼儿被砍头,又使多少头猪失去脊梁——上帝原谅我们吧!

我们缺乏天长地久的信心,可还是爱听袁明说,永远在一起。袁明甚至伤感得常常落泪,他离开这里就把自己钉在电脑前没日没夜地写作,他写疯了。

他几乎每天都给我们打电话,忽而热情如火,忽而压抑绝望,他那焦虑不安、突如其来的情绪就像一场预料之外的暴雨把人淋得劈头盖脸,我的情绪总是因为他而大起大落,我一刻也不停地来到小施那里,告诉她每一句话。在她的分析下,我渐渐知道了那是一种诗人般的气质;我们喜欢他的语言,他的很多天才的句子我们一下子就记住了,可也不再那么认真的对待他的情绪,然而却宠着他,可是当着他面我们却总是拿他自己的话来嘲笑他,小小地折磨他一下。我渐渐不清楚我是爱小施多一点,还是他。

我被突然遭遇的事件弄昏了头脑,更被小施的“宣言”所迷惑,以至于完全忘记了体会她的情绪,看不见她那明亮自信的眼光已经有了几分阴郁。

春节后我们都各自忙乎了一阵,有好些天没有见面了,一天下午袁明匆匆打了个电话,说是要请我们吃饭。

我和小施骑着自行车赶到他指定的饭店,袁已经在那里了,这并不是一家很好的饭店,桌子上的绿白格子台布压着透明的塑料薄膜,手放在上面一会儿就闷出了细汗,要再拿起来,那薄膜就粘在手上了跟着给带起来,一桌子都在晃动。小施埋怨袁明不该找这么个不上档次的馆子,而我则忙着把几个茶杯分别压在四周,心里很快乐。

袁明说:

“有一个大学同学现在来上海了,他叫郑海,我们一起吃饭吧!”

他的朋友过了许久才来,我们面前的一壶茶添了一道又一道水,已经没什么茶味儿了。甚至我们都忘了他的到来,三个人谈得非常快乐。

那是一个身段结实、面色安详的男子,穿一件朴素的棉夹克,看上去可比袁明大多了,不像同学,倒像他老师,他对着我们和气的一笑,袁明介绍说他可是个大老板,身家过……这时郑海连忙止住袁明的话,“别听他瞎吹”,一边和我俩握手。

他那疏朗的眉毛下面,眼睛几乎是眯缝着,看起来很腼腆、很和气,但一闪之下却是精光四射的,无由地让我生出几分紧张。

郑海长期生活在北方,说话有很重的方音,又很快,我老是不清楚他说什么,也就不爱听他讲了。我低着头一匙一匙喝汤,偶尔抬头,只看见小施和他眼睛对眼睛密不透风地对视着,她那猫一样的大眼睛水汪汪地盈满了笑意,有时又显得不屑一顾,偶尔顾盼,眼角的余光也还是若有如无地衔住郑海。我觉得这场景有趣极了,不禁对着袁明会意地一笑。

郑海看来也有点对她着迷,眼睛渐渐地睁大了,和袁明的话也都越来越少。我听见他问小施:

“……那施小姐,你喜欢北京还是上海呢?”

小施用手支着腮,看看他,又看看袁明,慢慢地、话中有话地道:

“也许……各有千秋吧,北京玩的地方多,我就去过一次,所以,它还有些神秘,有些意犹未尽。”

郑海往后靠了靠,似乎觉得这个回答很合心意,笑眯眯地看着小施。

小施反问他:“你呢?你觉得上海好吗?”

“好。”

“好在哪?”

“……”郑海看着小施,觉得有点意思了,就说:

“男人喜欢一个城市,就是看这个城市有没有他喜欢的那一类女人,对吃呀玩的倒不那么当回事。”

这时我觉得有一束眼光重重的落在我身上,是袁明,他的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攥住了我的,在上面抚摸着,他那柔韧而有弹性的手滚烫滚烫,让我觉得异常熨贴,同时也突发奇想:万一是郑海的手弄错了,那可真成了笑话。

郑海们大概不屑于这样老式的调情吧,这真是袁明的手,他拉着我站起来,笑着对他们说我们要先走了。他走时眯着眼睛对郑海大有深意地对望了一下,那完全是男人间才有的会意的一瞥,然后握手,我们就翩然地出了来。

袁明帮我推着车,缓缓的走,我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心里却什么都没想,只看见一窠一窠的灯火,五颜六色的,扑面地来又去了,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子此刻全被灯火装扮得如梦如幻,华丽得很,每一个窗子里仿佛都有一出人生的悲喜剧在依依呀呀地上演着,狭长雪白的脸子上吊梢眼睛一轮,无数的眼风往下飞——又一出戏开场了。

走了一会,风吹得我俩缩做一团,袁明跨上车,说是带我回去,我坐在后架上,看见他弯着腰、顶着风奋力向前蹬的样子,平日里还真难看见——这时候我才看见了另一个袁明,或者说,看见了他身后那一条长长的刻苦生活的背影,看见了他是踩着怎样的一条路走到现在。

因为冷,我把手揣进了他的衣袋,将被风吹得麻木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一种依恋的感觉也油然而生。我不禁笑道:“你说,大街上的人看见了会怎么想我们呢?”

他肯定地、大声地道:“会当我们是两口子呢!”

我笑了,一点声音也没有的,脸更紧地贴在他的后背,被那纯棉外套粗砺的外表磨得很舒服。

站在大门口换鞋的时候,袁明笑着说:

“到你那儿去吧,小施的房间就留给他们。”

我半信半疑地道,不会吧。袁明却已经自自在在地坐了下来,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翘着二郎腿看;我呢,也就坐在床沿,倚在厚厚的一垛被子上,翻床头放着的一本《碧云天外》,那是40年代的影印本,繁体、竖行,很多笔画都已经模糊不清,看起来需得全神贯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念,速度也就慢了下来,但是却也容易让人看出滋味来。

两个人各自沉在自己的书里,房间里静得只听见纸页翻动时的悉簌。

不知过了多久,袁明忽然将书一合,坐到我身后,用手合抱住了我,一头给风吹得乱蓬蓬的头发在我脖子里揉搓着:

“如果我们俩结婚倒也是不错的。真的,我要怎样追求你呢?”

我揉揉他的头发,注意力还没有全离开书,说:“又发昏了?”

他认真地说:

“刚才我觉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情。那就叫幸福吧,我突然觉得,在未来的生活里一定要有你的温情——梁绘,你是我的,好吗,是我的。”

“我们要生活在一起,我还要吃你做的饭菜……”他梦呓般地说,抱得我更紧了,我微笑着,静静的听,灯光柔和地照在我的脸上,像一轮小小的、皎洁的月亮,那是有美丽的嫦娥和玉兔的、还有伐木、吹箫的吴刚的,干净而热闹的月亮,人们为什么觉得嫦娥是寂寞的呢。

这耳边的箫声,拂得我痒徐徐的,想笑,想跟着它的旋律一起唱起来……可就在这当儿,我心里却掠过小施的猫一样的大眼睛,忽然对自己、对他都失去了信心。我心慌意乱,打岔似的说:“你不是还有小施吗?”

袁明认真地看着我,说:

“你要知道,一个女人太聪明、太功利了,就少了点什么。”

“闹了半天你骂我是个笨女人啊,”我笑起来,伸手揪他的胳膊,他赶紧说:“别闹,别闹,……小施他们回来啦。”

我屏住呼吸仔细了听,那边月白风清的,哪有人的声音?

袁明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你看,夜不归宿,这就是小施,怎么能做老婆。”

我们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的确,夜已经很深了,那边还是静悄悄,他们把一年的饭都吃了吗?那从未有过的宁静像一个白白的气球不断膨胀,越来越大,鼓鼓囊囊地压迫着我们,渐渐将我们压在了一起。由于激动,袁明几乎认不得那幽暗的洞口,他像孩子一样急不可耐,咻咻喘息着如一头兽。我不禁伸出手,怜惜地将它安放到合适的地方去。它如鱼得水,开始欢快地畅游,一浪接一浪地掀起水花,发出深深的咕刺声。我偶尔睁开眼,看见自己那向他敞开的身体,突然仿佛第一次被他看见一样充满羞耻;而在我的身体之间,他不停地说着:“我爱你”,他恳求的又是霸道地说:“你的一切都是我的,答应我你不会再有别的男人。”

他那催眠般的语声渐渐使我变得虚弱,随着身体和灵魂被双重地占有,我觉得某种极其温润深情的东西正在被榨出来——那大概就叫作“爱”——这爱情也许早已经蓄积在我的体内,在这时终于放心地喷涌而出。

最后袁明告诉我一个秘密:“在你来之前,我从来不能让小施到高潮。”

十一

那以后我对小施不那么无话可谈了,袁明的话我也不大告诉给小施,说也奇怪,随着我们见面时无拘无碍的亲密,袁明的电话反而少了,偶尔打过来也总是极简洁,告诉我约会的地点和时间,或者其他要我办理的事情,就匆匆挂断。当我若有所失的时候,他安慰地说“我爱你”也像打字一样简单干脆。再也不像当时了,那时总是我笑着一遍遍催促他“好啦好啦,别说了,我们爱你——我挂啦……节约点你的电话费吧,我真的挂啦”。现在是意犹未尽的我握着嘟嘟作响的话筒,就像兴冲冲参加一次盛宴却只听见主人宣布结束,最后的乐曲奏响,衣香鬓影渐次散尽。看见的那一点歌舞辉煌的尾巴,更令人加倍的难堪惆怅。

我溜过小施的房间和袁明幽会,小施坐在她的房间里默不出声,像女巫一样的安静,平日里遇见了我们还是心照不宣的打着招呼,她那犀利的眼光洞悉一切般地朝我笑了,有几分凄厉,还有一点不屑,她的发型已经变了,头发削得极薄,嘴唇闪现出银色的亮光,她整个人少了热情,却多了几分冷调的华丽,这一切显得她惊人的美丽,是我在她面前不断体味失败以及某种道德上的缺憾,我不敢看她,匆匆走进或走出自己的房间,门关上了。我觉得不安、愤怒、内疚,像被困的兽,只有一个愿望:搬走,但是一季度一交的房租已交到下个月,而袁明和我又只有这么一个可以单独相处的小小爱巢——就是要搬,也得重新找好房间吧,这件事也就这么拖了下来。而我,在袁明不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的住到学校里去。

而小施的房间里则出现了更多的人,郑海帮她开启了一扇门,一扇令她找到自己的大海的门,由此门进去,“施自红”的名字开始成为某种有魔法的女人的象征挂在很多人口头——这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名字:“施自红”,她曾经告诉我,这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院子前面的老树上正好结了一树的红柿子,滚圆透亮,父亲粗壮的手臂托着这个软兮兮的小东西,看着她红喷喷的脸蛋笑着说:柿子红了,这儿还有一个,就叫“施自红”吧!——柿子红了,施自红的生活却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小施有一天遇到我,淡淡地说:

“我要搬家了,我在长宁区买了一套房子。”

我说:“是吗,我的合同也马上到期,那咱们真是各分东西了。”我赶紧将话题岔到一边,非常害怕她会继续谈论她的房子。

她果然没有谈论房子的事,却说:“昨天袁明也来过,他的学位论文我帮他谈成了,两个月后出版,他可以拿到好几万的**。”

当我又和袁明在一起时,我问他这事,他平静地说:

“是的,我的书还从来没有卖到这么贵。再说,我也没有白要她的人情,我给她策划的几本书写了好几个评论,都发在相当显要的位置上。”他看了我一眼,又说:

“我需要出名,需要钱。我看透了,这个世界上衡量一个人的唯一的东西就是名与利。她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

他沉吟的停下来,我默不做声,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断裂,我几乎不认得他了,我哀恳地望着他,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说:“可我爱的只有你”,哪怕像打字一样简单干脆没有感情,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显然还在想着她,说:

“她也很不幸,她的前夫酗酒出了车祸,”

我倒吸一口冷气道:

“他死了?”

他好像压抑着内心的某种情绪,狠狠地道:

“他也真是找死,喝了那么多酒居然去飙摩托。”他说着,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

“我们要好好的,你看,我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你,要相信我,懂吗?”

我看着他那双狂热而茫然的眼睛,充满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深切依恋,感到既陌生又怜惜,我握紧了他的手,安慰地说:“没事的,我们会好好的。”

他深深地看着我,“不,你没懂……什么时候你才能相信我呢?”

我想问他个清楚,可他却不再愿意谈这个问题,抓起我的手走了出去。

分手时我告诉他我后天在复旦有事,明天去复旦看书,就住在宿舍里了。

第二天下午我来到复旦,装修一新的图书馆令我不大习惯,我翻着半年来的相关杂志,一边在纸上涂涂抹抹,准备论文答辩的内容,可是却一直心神不宁,书本上的字跳舞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好容易坚持到吃了晚饭,又到了图书馆,以为晚上效果会好一些,但是心还是定不下来,我总觉得袁明就在我的房间里,我坐了一会还是回来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我坐在电脑椅上,心情放松不少,就随手打开电脑看看下载的小说。不久,我听见走廊里熟悉的脚步和钥匙钻动锁孔的卡塔。

是袁明!我想跟他开个玩笑,就一下子拧灭了灯,这样他将看不见门缝里的灯光,会以为我不在,当他进来时我就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了。

可是还有一个人,我最不希望出现的那个人:小施。

小施轻声问:“她真的不回来吗?”

袁明肯定地说:“她说了,她要去看书准备论文答辩,她是个好学生,不会中途回来的。”

我听见小施幽幽地道:“要给她看见,咱们可是跳进黄河里也说不清了……”

袁明道:“有时候我也想,梁绘要像你这么通达就好了。”

“算了吧,当着我这样说,背过去还不知道你把我说成什么样了呢……”

门关上了,所有的声音也都被关了进去。我又一次坐在电脑前,想象着他们在一墙之隔后缠绵。然而这激起的不再是美好的向往和甜蜜的亲爱,而是忿怒,是被欺骗后的无尽的悲凉。

我想我真是被气坏了,否则我不会走出来想要敲开他们的房门。

当我举起手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了那个鲜红的中国结,当时就是这个漂亮的结子让我对他的主人心生好感,就是这个结子此时依然提醒我,小施对我的种种好忽然浮现眼前,我迟疑了,这时我听见房间里袁明的声音在说,是那样深情的声音,我好久没有听见了而又一直渴望着的:

“……我离开了你,可是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一切都是我错了,我太鲁莽了,我怎么可以那样轻率的放弃你……从来没一个女人像这样让我爱得铭心刻骨,……”

“别说了,”我从来没见小施流过泪,更别说这样锥心刺骨的饮泣。这深沉而压抑的饮泣声就像深夜的怨鬼,听来是那样的令我心惊。我扶住门框,生怕自己会瘫在门边,失去一切的行动力;一口气堵在心口,半天没缓过劲来,耳边像有一只黄蜂嗡嗡不已,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头脑里也成了一片空白。我的脚发软,像失去了地心引力,不知自己是怎么摇摇晃晃地回到房间,我在桌前坐了半天,才哇的一声哭出来,然后伏在桌上,泪流满面,我哭得非常累,也非常无奈,以至于到后来我竟然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冻醒过来,我仔仔细细烧了一大壶水,洗脸,洗脚,好久没有这样善待自己的身体,我抱着腿,感受着热水的刺激,觉得唯有自己值得自己热爱。我心平气和地脱衣服睡觉,当我将自己掷上床铺的时候,泪水虽然又簌簌地淌了下来,可脑子却清醒了很多,我忽然发现自己才真的是一个第三者,无端地插入他们的生活——都是冬天和邻居惹的祸,谁叫我要住进这么个倒霉房子里来呢?

我想明白了也没有了睡意,当晚我就爬起来收拾东西,房租已经交到下个月,可也等不及了。为了不影响邻居的酣睡,我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当我将衣服和书又整理回原来的箱子里,天已经灰蒙蒙的透出亮光,我也累了,就歪在床上打了个盹。

一醒来我就给大众物流打电话,然后继续收拾床铺和卫生间的小玩艺。九点多种,那蓝绿色的小货车稳稳停在我的楼下,两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工人来帮我搬东西。我那点东西一眨眼就空了。

这房子又跟我来的时候差不多,凌乱、空旷,像被弃的怨妇: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而小施门口那鲜红的中国结也褪色了很多,依稀我还记得当时正是这个结,让我对他的主人心生好感……我看着看着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不仅仅是这些,我忽然像被什么击中,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改变,有些烙印已经打下,它再也不能复原。

我终于克制住自己想要敲开那扇门的欲望,心想,既然要走,何不走得潇洒一点?君不闻,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轻轻关上大门,拎着最后一只箱子下楼。

一个工人关上了货舱门,另一个工人发动了汽车,我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对着窗外掠过的片片绿树、幢幢楼房,小径上历历可数的鹅卵石……在心里轻声的说着再见。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会想起他们,我的心将会因回忆一遍遍地亮起来、又迟迟地暗下去……那样钝钝的、沉沉的痛……然而也仅止于想起,我们将各有各的人生,这样的相逢本来就是可遇而不可求。

彻底的死了心,原来倒比那样辛苦的爱着有一种愉快的感觉。

就在车子拐弯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正沿着小道飞奔过来,我心明如镜地看见那是袁明,我没有动弹,静静的看着他跑、跑……视线里不见了那个奔跑的人,我的心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我揪紧了车座位,内心突然充满恐惧,好像我再也不能拥有爱情、以及一切行动的能力,我叫师傅停车,可是这只是一条窄窄的单行道,后面紧跟着好几辆车,师傅为难地说:到前面拐过弯了再停吧!我不可能提出意见,只好听他的。

车停住了,但是袁明却并没有跟上来,也许,在最后的一刹那他放弃了吧。我站在那里,没有信心地等了一会儿,那被欺骗和愤怒的情感又来了,我上了车,叫师傅继续开。

师傅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们的车像一尾鱼一般游进了复旦。

十二

我很顺利地通过了答辩,到毕业还有一个月,这本来应该是非常悠闲的一个月,适宜话旧、惜别、旅游甚至恋爱……却因为我在工作上的变动,变得分外忙碌——由于那个原定留校的同学最后出了国,我幸运地获得了这个一直让我非常羡慕的职位,我花了三个星期和原先的单位解除协议,然后又将本来就极复杂的留沪工作手续全部重复了一遍。当这一切结束时,我很高兴我到底在这个名牌学府占有一席之地,我几乎每天都去校园里散步,慢慢走过疏朗的、歌声一样的香樟林和大片绒毯似的绿地,充满了幸福的感情。

就已经是炎热的夏天了。

我努力营造一种精致而宁静的生活,我基本吃素:早晨我在铺着果绿色餐布的桌上放满满一盆水果:葡萄、西瓜、生梨代替了早饭……而在夜的清风里,我在蓝色的煤气灶上用百合、莲心和银耳、冰糖熬制饮料;几天我就会跪在地板上用抹布将那褪色的红漆木地板擦得铮亮;其它的时候我不停地看小说,好像活在梦中。因为极少出门,和精心的生活,我变得从未有过的白皙与娇嫩。我是这样的爱自己,说话柔声细语,待人细致热情,永远不发怒,我甚至不大敢骑自行车,生怕被撞死。

然而就在这幸福的表象下,我仍然感到某种不满足,某种隐痛,我知道我的内心出现了一个黑洞,一个我自己都不敢面对的黑洞,它吞噬着我,使我站在这所谓的幸福上却如履薄冰,既贫乏又饥渴。我隐隐明白这是一种期待:我始终仍期待一个结局,可是袁明竟然连电话都没有一个。不过,结局终究还是来了。

有一天我在阅览室看书,忽然看见了署名“袁明”的一个很短的小说。这个小说写“我”在一个令人心碎的早晨失去心爱的恋人,所有场景都与那一天吻合,最后它写道:

“我被一辆助动车撞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使我无法站起身来,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车慢慢地开到另一条道上,在车水马龙中它蓝色的车尾部静静的停了下来,那是我看见过的最美丽的货车。它停下了,我心爱的女孩子看见我了,我的心终于安宁了,可以放心地沉没入疼痛和虚弱中去,甜蜜的黑暗包围了我……”

小说到这里嘎然而止,但我却一分钟也坐不住了,我拿起笔来给这个编辑部写了一封信,请他们无论如何给我作者的地址;刚发了信,我的心又空落落的了,我干脆找到编辑部的地址,给小说的责任编辑打电话,请她给我作者的地址。那个轻快的女声抱歉地说她还要查一查,今天是周末了,她让我下周一再打过去。

这两天我坐立不安,百合银耳莲子羹熬焦了,切开的水果在氧气里腐烂,房间里充满了烂苹果浓烈的香气。我将买来的东西放在自行车篮子里就上了轻轨,而当我回来时甚至忘记了自行车停在何处。我在江湾镇巨大的停车场上转来转去找我的车,没有找到车,倒看见一个偷车贼被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抓住。那是个面目清俊、瘦极了的苏北小伙子,就像只羽毛还没有长好的小鸡崽子。他可耻地撒着谎,说这是第一次、他什么都不知道……,警察抽掉了他的皮带,让他将两只皮鞋调换了穿;一个年纪较长的男人乘警察不备在他后脑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这个夜晚对于他来讲大概就像是一个恶梦。

好容易等到星期一,九点一过我就打电话过去,但是她说找不到。

我怏怏地挂了电话,很快就直觉地感到有些不对劲,我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觉得其中肯定有猫腻似的。

我在房间里团团转,就在这时快递公司送来了一封信。

我狐疑地撕开这个来自本市长宁区但却没有详细落款的信,先去看落款,原来是施自红。

“原谅我不能告诉袁明你在找他,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想我们是伤害了你,但这一切决不是你所想象的。

那个晚上我们不知道你在房间,——其实,后来我想,如果你是一个泼辣的女人可能也就没有后来的那些事了,因为袁明确实是来陪我,你知道,我的丈夫去世了,内疚、恐惧、自责……等等情绪将我折磨得简直要发疯。那天,他们又将我丈夫的日记带给我,我看了几行就快崩溃了,我约了他出来,我伏在他身上哭了又哭,这一切把我吓坏了,我才发现自己的那些想法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多么可恶。袁明觉得我的情绪太差就说:今晚陪你聊聊。我们都是豁达的人,于是就有了你知道的一幕。那个晚上我睡在床上,袁明在地板上,我们聊了很久,后来,袁明还念了几段我丈夫的日记给我听……我太伤心了,我们根本没有一点点欲望。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很在乎你,否则他也就不会瞒着你,而会像当时我们仨一样了。

袁明那天是被撞了,撞得不轻,他在医院里呆了两个多月,还好,先是排除了脑震荡的可能,又治好了骨折。我陪了他一个多月。前夫的死、袁明又被撞,使我必须认真思考我整个的人生,我懂得了尊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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