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kjingjing
女孩总是会长大的,不知从哪一天,就开始用女人称呼自己了。
用女人称呼自己的时候,才留意自己的母亲。
母亲是女儿一生中最、最、最什么的女人呢?
母亲,这个词写起来真是沉重。在方言中我一直叫她:妈。在心中我常常叫:“母亲!”我永远只能在心中深深地叫一声:“母亲”,在生活中,却始终只能平淡地叫一声:“妈”。我甚至无法叫一声:“妈妈”。“妈”和“妈妈”是一个意思,但叫“妈”是那样的例行公事,叫一声“妈妈”,却透着深情或娇嗲。如果你是一个四川人,可能你会同我一样有这种感受:四川话可以很泼辣,但却不适合抒情。就象我可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对爱人诉情,却从来没有用方言对初恋的情人说一句:“我爱你”,我一听他说就会发笑。
你会不会同我一样,在潜意识里,渴望这样的一位母亲:沉静贤淑,气质高雅,永远在正确的路上引导你?
这是我少年时的一个愿望,那时,我不爱我的母亲。母亲在我眼中相貌平平甚至有点丑,母亲举止粗陋完全谈不上气质,母亲每给我一分钱都要唠叼半天,母亲永远不能理解我在想什么,母亲甚至在我初潮之后还没告诉我什么是月经。
很多年,我都不喜欢我的母亲,想起来,多么愚蠢。
母亲从来没有给我女性的教育,我的一切成长都没有引导,14岁前觉得爱照镜子的是坏女人,看见厕所里扔红色的卫生纸觉得也是坏女人,邻居的男孩牵了我的手,我害怕我会怀孕……就这样,我惊惶失措地走过我的青春期。我常把这一切,归咎于母亲。
那时,在我的生活中,还有哥哥、弟弟、父亲、爷爷、奶奶。奶奶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理所当然地,母亲应该负起指导我成长的女性,可是她没有。
哥哥说我小时候很好看,长到初中就奇丑,后来好歹长回了一点儿。他说这话时我已经大学毕业,我才明白为什么他的中学同学当时从来不照顾我。
我将这都归咎于母亲,她从来不懂得打扮她惟一的女儿,她不给女儿正确的审美观,她不知道她的女儿在14岁那年偷偷地第一次照了镜子,她把屋门关了重又一重,把窗帘拉了一层又一层,然后比贼还慌乱地在镜子前停留了一秒,还来不及看清,就慌张地逃出了房间。
家里没有富余的钱,我的青春期,没有一张照片。我知道我和母亲长得很象,常有人说我和母亲长得象姐妹,于是母亲就是我的一面镜子。
可是,这张镜子,黑黑的皮肤,肌肉有点松弛了,眼睛还算大,但突出来有点象青蛙,嘴唇厚厚的有点外翻……
最气恼的是高中时,还有人说我笑起来特象母亲。于是我刻意地观察母亲的笑,天,她笑起来那样的不雅,很放肆地笑,大张着嘴,快要露出最后一个牙……
我觉得很郁闷,我怎么可以象她?现在我都这样想。现在,我手里还攥着青春的尾巴,我害怕这样一个未来。有次我甚至走进了美牙中心,医生说已经过了最佳的矫形年龄,他觉得我没有必要费时费钱,可他不知道,我怕的是将来的形象,我总担心现在还勉强可看,等某一天,就是母亲的形象。
他是个善良的牙科医生,他没有违背道德地赚每一分钱。离开他时我感叹:以前想矫正时没有钱,等有了钱,牙却已经过期了。
母亲似乎没有文化,她很少写字,有时她会给舅舅写信,询问外婆的身体,这时我会在她的信中看到很多错别字,信封上的字还算看得过去,但那大概也是个意外。
母亲从来不看书,母亲最大的娱乐就是打麻将,在四川的这个小城市里,麻将声会是你最熟悉的声音,除去上班,每个人似乎都沉迷于这种乐趣,大赌小赌,作娱乐的有,为它自杀的也有。奶奶死了,爷爷续娶了一个,他俩每天同一帮老麻友聚在一起,打两毛钱一把的娱乐麻将,用这种方式来度过余生。父母则每日同邻居们坐上一桌,住五楼的他们只要在客厅中心顿顿脚,四楼的就会应声而来,一块钱一把,小打小闹地玩一场。哥哥工作后,能够技艺娴熟地打交际麻将,弟弟是个小街痞,带着他老婆赌钱,蠃了就带些吃食回来,输了却会撬开家中每一个柜子。
母亲的抠门可说到了极致,我无法从她手中多拿到一分零用钱。我只能用父亲塞给我的一点钱买两分钱的泡筒,买五分钱的冰棍,高中到外地上寄宿,偷偷吃辣椒拌饭来省出一件上衣……
幼小的心灵里,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你有什么理由去喜欢?
我楼下的阿娟,正在过着美好的童年,她的母亲总在我家的麻将桌上,但她的母亲非常时尚,她还有爷爷每天带着她去学手风琴,很小的年纪已经过了七级;再看三楼的阿锐,她继承了父母全部的优点,容颜娇美,有大把漂亮的艺术照,母亲是一个护士长,美丽又亲切,当然她也打麻将。我那时常常这样的作对比,对比的结果是觉得母亲真让我丢脸,我不要这样的母亲,我从不让母亲参加我的家长会,有次父亲出差了,我自己参加自己的家长会,那时上六年级,老师居然还让我在家长会上发言。
母亲眼中,高中是个危险的年纪。
我的性格很男性化,很多男同学都和我是好朋友,他们一个个到我家里玩时,母亲开始防备了,差不多都见过一遍之后,我发现,与我最亲近的几个,母亲总是冷面以待,让他们觉得很尴尬,她最欢迎的那个男同学:身高不足一米六,满面疙疙瘩瘩的青春痘,一看就让人不想接近。母亲对他倒是很热情,可能她觉得他不会抢走她的女儿。其实那是个好孩子,成绩很好,有同他容貌成反正的自信。但对一个少女,这样的朋友当然只能是朋友。
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不再登门,我初恋的那个男生更是看尽冷脸,当我气极了跟母亲说我就是喜欢他时,母亲开始数落:他在农村,家里又穷,没有个好工作,你要上大学……你不听话,有你后悔的时候……我世俗的母亲,用我认为最世俗的方式压制我萌芽的爱情。
单纯的我在日记时呼喊:工作啊,钱啊,俗不可耐的一切,母亲,你知不知道爱情?
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爱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
同一句话,不同的年龄段去想,改变的是那个标点符号。
我不知道母亲的青春期是怎样度过的,我不能想象母亲这样的女人有什么青春,我无法把这些词用到她的身上。
这个寒假,父亲又出差了,四川的冬天又潮又冷,为了享受那个仅有的电热毯,我同母亲睡在一个床上。背对背地躺着,不雅地告诉你,我放了一个屁,等气味弥散到母亲鼻中时母亲转过身来问我是不是放了屁,我们扇动着被子来清除被污染的空气,气氛于是亲密起来。母亲讲她的事情,讲她上初中时,和夏姨,陈姨一起睡,突然夏姨使劲掀被子,问她干嘛,她说:排除碳酸气,排除碳酸气……于是三个人笑成一团。
我的眼前出现这个情景,三个扎大辫的少女你笑我闹,被子被她们揉得乱七八糟,屋里弥漫着青春的喧腾。这样的场景我当然有,这样的场景我这代人都有,可是我没有想到母亲也有,这个面容已老的女人,脸上重新浮现美丽,眼神中一种留恋的欢愉。好一阵儿我回不过神来,我开始梳理母亲的一生,而母亲,在我身后发出粗重的鼾声。
母亲曾经是一个教师。一个1949年出生的女人,在一个有3个姐妹6个弟兄的封建农村家庭里,为了上学,她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公死的时候我才几岁,母亲带我去奔丧时我睡在外婆的床上,一整夜都梦到鬼。
从母亲的口中,我看到了这个封建大家长。在外公的意识里,女人是不能念书的,母亲偷偷和舅舅们去上学,外公就不给她学费。外婆于是在稻田里撸些稗粒,用它磨面做馍,让母亲上集市卖点钱。卖那些馍时,面薄的母亲得小心躲避村人和同学。白天常常要劳作,夜里想作作业,外公却不让费灯油,母亲用箩筐遮着灯看书,听到外公翻身,就赶快吹灭油灯。
就这样,母亲却成了那时兄妹中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人。
母亲很感谢外婆,我想不明白,这个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的外婆,为什么支持母亲去念书。外婆那一辈女人,在我看来更是一种悲哀,有一回我问:外婆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李蒋氏。
外公姓李,外婆姓蒋。
我知道那时的女人嫁给王某就叫王氏,嫁给李某就叫李氏,但是我不知道,她们没有自己的名字。83岁了,我问外婆你叫什么名字,她说:李蒋氏。
夏姨和陈姨,都在我的生命中停留过。
她们都在我高中寄宿的那个县城里,那是故乡的县城,真正的故乡,是那个县城下的一个乡,是那个乡的某公社某大队。夏姨是县法院院长的夫人,慵懒而风韵犹存。陈姨是一个工程师,举止从容,她的丈夫是我的语文老师。同一个时代的三个同学,是什么改变了她们的命运?
我不知道母亲怎么看待爱情。陈姨说,你母亲本来可以嫁给一个局长。在陈姨的相册里,我看见母亲,两条粗大的辫子,眼神炯炯,不能说美丽,但那是一个充满理想的少女。
而我的父亲,比我母亲小三岁,仅上过小学,家徒四壁,还有一个精神分裂症的母亲。
如果不是因为爱情,怎么会有父亲?
母亲从没说起过爱情。从她嫁给父亲,她似乎就掉进了一口深井。很小的时候不记事,能记事的年纪,很多年,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子女,在农村辛苦地生活。父亲不知是在哪年去了爷爷的城市,留下母亲和我们,还有那个疯癫的奶奶。
那些年,我不用夸张地去描述,我把我有限的记忆串起来就是这样一段场景: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和一个疯了的婆婆,一边要教书,一边还要种地。
母亲在村小学教书,那种学校我不能忘记。有三间教室五个年级,桌凳都是冰凉的长条石,到学校,要走几里弯曲的泥路,母亲说,生我之前,她就走在这条路上,突然肚子疼,就赶快回家,然后我就出世了,也就是说,出生时,我没有见到父亲。
在这里,我得到最初的教育,残缺的,却是有效的。可能是无法照顾太多的孩子,母亲在下半学期送我去乡小上学。没有学过上半年的课程,我却在入学考试中得了个双百,这使我当年破格进入了乡小,也使我在三年级时还分不清声母韵母。
曾经我只记得新收的花生甜甜的气息,后来我知道我该记住母亲挑着担的身影。白天要上课,庄稼却不等人,漆黑的夜里,一个女人,一锄一锄地挖出花生,再一担担颤颤地担回来,身旁是三个傻吃新花生的孩子。挖花生时,常会挖出一种虫子,多少年后我还会害怕那种虫子,在此时我写它还觉得浑身发麻,那种肥肥的,透明的肉虫,家乡人管它叫老母虫。我相信,同我一样,每个女人在看到它时都会发出惊惧的尖叫,母亲难道不怕?
母亲把甘蔗一节节种进地里,收获的时候,我坐在甘蔗林里吃甘蔗。这两句话,可能很多人看不明白。如果你种过甘蔗,你会知道甘蔗不是用种子来繁殖,它是将甘蔗秆混上农药埋进沙土里等它生长。甘蔗生长在沙土里,沙土在故乡的大河边,每年夏天,河里都会淹死的人,我们管淹死的人叫“水打棒”。上小学时,从不敢在夜里走河边的这条道,因为迷信,都说水打棒们会在夜里出来找替身,母亲难道不怕被鬼寄生?
猪是一种很脏的动物,我们这个村子,可能有点讲卫生。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原因啊,村里的人居和猪圈是分开的,猪有猪的房子,猪还有猪的聚居地。我家的猪圈离家有大概两百米,我做作业的时候,母亲在剁猪草,“嚓嚓”的声音轻快而有韵律,喂猪的时候挑上猪食,沉沉的两担,倒进猪槽,猪抢上来,剩一片憨吃憨胀的声音。
奶奶同我们住一个大屋,奶奶是间歇性癫狂,不发病的时候她安静地发呆,发病的时候,她用棒子在屋里嗬嗬地赶,嘴里喊着:出去,出去。母亲说我还在摇篮时,就差点被她捂死。那时我才三个月,在摇篮里睡着了,母亲就出去劳作,回家时我不见了,在奶奶的屋里发现我时,我被捂在大棉被的中心,小脸憋得通红,快要没气了。
我于是很怕奶奶。
奶奶和我们同住,母亲要照顾她,但为了我们的安全,那间房用竹篱隔开来,隔着竹篱,我常看见奶奶孤独的身影。有次奶奶发病了,用菜刀在地上疯狂地砍,嘴里发出恐怖的声音。母亲不在家,我们三个孩子吓坏了,哥哥勇敢地找来一根竹竿,我鼓足勇气用竹竿在她的屁股上捅了一下,她骤然转身,面对我们,举着那把刀……
我从来不敢走过那道竹篱筢,而母亲,要一日三餐地送过去,还要时时清洗那些衣被。这个女人,在她一次一次穿过那道竹篱时,难道没有一丝恐惧?
上完三年级,我到了父亲的城市。母亲和弟弟继续留在那个乡村。记忆中,这时才有父亲的身影。
母亲是一个民办教师,那时,转公办教师是一件很难的事,如果转了公办,相当于,有了个铁饭碗。就在母亲将要转为公办教师的当口,父亲接母亲进城了,母亲没能永远作一个教师,如今,在她一遍遍告诫我独立时,她的心中,是否有些许的遗憾?
在城里的生活,其实有很多屈辱。我上初中的时候,母亲一直让我考中专或中师。那个年代,那个城市,上中专中师的都是成绩最优秀的孩子,考上中专中师就意味着有饭碗,意味着城市户口,意味着出头了,而如果上中师,连学费都不用交,还发生活费。我不知道,现在城市的孩子知不知道什么叫中师。
那时候,子女的户口都随母亲,我们三兄妹,都背着农村户口生活在城市里,城市户口是母亲的一大心病,父亲努了很多力,但终于没有成功。
我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重要性,直到有一天,发生了这件事。
同院有一个比我们小很多的男孩,一个天生的流氓,在他还没有上学的年纪,他的眼睛就时时出现在女厕所的门洞里,出现在女澡堂子的墙缝里。那时全院公用一个厕所,厕所的木门上有个洞,不是刻出来的,只是做那个门的木头有个木节筢,被人弄掉了,就成了一个洞。我在上厕所的时候看到那里有一只眼睛,于是我狠狠地踹开门,那个混蛋就倒在那里。那时公用一个澡堂,所谓澡堂,其实只是用砖砌四面墙,留了个进口,但没有门,进口处的水塔算一道遮蔽,上面就是天光。没有人用时我们会在那里作迷藏,洗澡时为了不让别人进来,就要不断弄出哗哗的水声。有次和邻居的女孩在洗澡,忽然发现外面的影子,阳光把那个小身影映得很清楚,那个蠢货却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地走近,我和邻居迅速穿上衣服,把准备好的一堆石子扔出去,听着那个惨叫的声音,真是大快人心啊。
而就是这样一个流氓,让我们愤恨已久的小流氓,在一个夏天公然向我们挑衅,我去追打他时他摔倒了,我的手还没有触到他的背,他就摔倒了。这其实没什么是不是?我才上初一,他还没有上学,只只是两个孩子的事情是不是?就是这样,他那个妖里妖气的老妈却带着他在院子里大骂起来,除去恶心的污言,那些骂词中最难听的莫过于:农婆子……
母亲很生气,母亲骂我时我很委屈,我觉得我没有错。我不知道那个妖气女人为什么骂“农婆子”,我只是个女孩,为什么骂“农婆子”。后来隐约听母亲提到,这个女人,曾经想勾引父亲。父亲单身在城里多年,照片上,年轻的他有张英俊的脸。于是我明白,她要骂的,其实是母亲。
母亲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她希望我考上中师,这样,我就不会是下一个农婆子,母亲管它叫:蜕农皮。
我和哥哥先后蜕掉了农皮,母亲心中,是否有了骄傲?
上大学时,才真正远离了家,想家的时候,发觉想得多的是母亲,我甚至觉得听她唠叼家长里短是一种幸福。这一年,母亲在一楼的铺子里摆了个小摊,卖些烟酒零食之类,生意倒非常的好。父亲要上班,母亲一人料理着一切。母亲不会骑车,又舍不得两毛钱的公车费,常常是母亲背了背篓,从两站地外的批发市场进回货,再一步一步走回来。
父亲并不怜惜母亲,从我懂事起,就没有感觉他们相爱。父亲会骑自行车,但从不帮母亲进货。他会在这个时候坐在铺子里打牌,顺便照应着,让母亲有时间去进货。
我能做的,也只是陪陪母亲。母亲连搭自行车都不会,车子起动时,她坐不上车的后座,只能让她先坐上你再蹬车,这样便很容易晃。有次她从车上下来时,重重地摔了一跤,下巴肿了一周,从此她连车都不敢坐。我陪母亲去市场,看她和一个个批发商一分一分抠价,看她走完全场再回头找价最低的摊位,这个过程很累,我也不耐烦,所以我不再去。
这期间我开始做家务,长这么大,我第一次作家务。想起来,那么多艰苦的岁月,母亲没让我作过一点活,即使在农村,我也从不知什么叫劳动,她只让我们读书。在学校为了学雷锋,我和同学们争抢着学校每一块可以扫的地,有时幼儿园的门锁了,我们会从窗户爬进去帮他们打扫,可在家里,我从来没有扫过地。
夏天同时卖冷饮,母亲常常守到深夜,铺子里会有两桌麻将,一边搓麻一边守摊。常常,睁开眼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去了,睡着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有时被他们惊醒,却是母亲在灯下记流水帐。
母亲的流水帐上,收入越来越多,在这个全家一月只用开销一百块的小城里,母亲居然可以一月纯收入一千多,这在当时是个小小的天文数字。
母亲的脸重又有了光辉,她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一点。这是母亲人生中很骄傲的一段,她挣到钱了。
从母亲进城那刻起,她就失去了收入。她在隔壁的工厂打过零工,后来工厂倒闭了,母亲就再没有上过班。父亲是家里的生活来源,也是家里的霸君。
我知道,父亲已经不爱母亲,爱对他们是个奢侈的词。他们经常争执,最后总是母亲忍气吞声,母亲这样做是害怕离婚。她不知道离婚后她该怎么生活。
有次吵得很厉害,起因是母亲偷偷翻了父亲的口袋,她听父亲的同事说发了奖金,但父亲却绝口不提。这当然是她的不对。但后来,父亲借题发挥地让母亲交出家里所有的钱。母亲没有收入,钱都是父亲的工资,可能是害怕父亲有一天真的离婚,母亲将一点一点省出的钱存在几个存折上,仔细地藏在我的房间里。这一天,父亲逼母亲交出所有的钱,母亲在我的房间里,我看着她,她从衣柜的各个角落里摸出一个个存折,她每摸出一个,父亲就冷冷地说:“还有。”她再摸出一个,父亲还说:“还有。”就这样,直到她再也找不出一个。
我为母亲感到屈辱,我完全理解母亲,一个女人,没有收入,没有青春美貌,没有爱,没有一点安全感,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想给自己留点保障,她从没有为自己多花一分钱,她病了从来不看医生,她瘦得不到八十斤,她的肌肉一按一个窝半天都弹不回来,象所有母亲那样,她说她不爱吃鸡不爱吃鱼然后让儿女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美味。就算她自私地留了一点,那一点,也只是一个防线,一个心理的安慰,又有几分可能用在她自己的身上呢?就算她用在自己身上,都是理所当然的,她应该的是不是?没有她,这个家,怎么可能有积蓄?
父亲一个人工作,每月三百多块的工资,养着全家三个孩子。还有两个在上大学。大学的学费每年是1200元,每个月的生活费是300元,我上大学没有多余的钱,但也没有过苦日子,而这些,正是母亲一分钱掰成两分用的结果。不懂事的时候你可以埋怨母亲小气,如果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怎么可能不理解母亲?
晚上父亲不让母亲在卧室睡觉,母亲躺在我的身边,她并没有哭泣,我看着母亲的背,这个母亲,当着女儿的面被夺去最后的尊严,她的内心,在承受什么?
我想让她在我怀里哭泣,我讨厌父亲,我想让母亲知道我疼她,抚着她的背,她只是说:老二,不要象我,要独立。
毕业后,我不喜欢工作,也从来不在意工作,老公的收入还算丰厚,很多次,都跟母亲说想辞职,母亲一直在骂我,她以她作示范告诉我:男人是不可信的,一定要靠自己。无论如何,经济一定要独立。
我觉得她很可笑,我不相信爱情会不永远,我也不觉得非得要独立,我可以不要独立,但我离不开爱情。
我固执地认为,她之所以至此,是因为她没有爱情。
父母的感情很不好。母亲比父亲长三岁,长年的劳作,已经过早地衰老。
我经常看他们吵架,他们的争端,常常是我的弟弟。
弟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他很小就会骗人会偷窃,在他上幼儿园时他就拿出五块钱说是邻居叔叔给他的(他是我们仨唯一上过幼儿园的人),后来父亲找那五块钱,我因为没有举报也挨了一顿揍。
其实弟弟是我们三人中最聪明的一个,多少年来我们都在惋惜他的聪明未用在正途。他也是我们三人中最好看的一个,很多女孩都不可理喻地靠近他,他还是我们三中最能逗人开心的一个,来我家的同学都无一例外地喜欢他。他说谎的本事高超得无人能比,面不改色,滴水不漏,直到上个月,父亲还在电话中说他又骗了他。我常常分不出他的真假,比如我在客厅里看书,他从阳台上走过,望了一下楼下说:“哦,何燕姐来了。”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他的房间。何燕是我的同学,我起身去阳台看时,他在我身后发出暴笑,楼下,根本人影都没有。那时候,觉得他可恶又可爱,笑闹着揍他,他也很得意。这种上当是家常便饭,也许那时亲昵的打闹,对他是一种怂恿,我不知道,他说谎的本事是否就这样练出来了。
弟弟后来的劣迹:离家出走、抢劫入狱、赌博吸毒……
弟弟所造的一切孽,大半承受在一丝母亲的身上。是不是真的有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传统呢?弟弟是最后随母亲进城的,那时疯癫的奶奶已接到爷爷的身边,哥哥和我随着父亲,弟弟是母亲最后要精心照料的一个,相比之下,弟弟的童年应该甜蜜得多。父亲脾气很暴躁,我们经常要挨打,我最后一次挨打时已经上高中了,16岁的女孩子,还要趴在凳子上被篾条抽屁股,这不是一种美好的记忆。弟弟从小就连骗带偷,自然挨的打最多。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吗?母亲替弟弟辩护的时候,父亲就开始骂她,说弟弟都是她没教好,都怪她太溺爱弟弟,都是母亲惯出来的……
母亲从没为自己辩解,她不太敢同父亲争执,父亲气势汹汹以后,母亲会恨恨地对弟弟说:小老汉啊,你给我争口气啊……
弟弟却始终没能为她争气。
没还完中学,他就开始离家出走了。在他出走三次,又偷走家里所有现金包括国库券后,父亲宣布要与他脱离父子关系,从此,父亲解脱了大半,母亲,却背上更重的包袱。
上大三的时候回家过年,母亲头上戴着自织的毛线帽子,我说丑死了,老太婆戴的。那时母亲48岁,该是中年。掀开那个帽子,我惊异于母亲的白发,暑假返校前,母亲的还有一头黑发。夏天我帮她吹头发时,也只帮她拨了有限的几根。可如今,仅隔半年,那些白发象泡沫浮出水面,灰白的一层,雨云似的压在我胸口。我拿着那个帽子呆立着,不知所措地哭了起来。
我才知道,真的会有一夜白发,看武侠片里那些为爱一夜白发的男女主角,我觉得那只是戏剧,真实的生活中,怎么可能一夜白发?
母亲却成了一个实证。她为了弟弟一夜白发。
这半年,哥哥毕业在广西,我在天津上学,父亲被派到上海,母亲守着家和弟弟。而这时,弟弟偷了家里的钱四处流窜,窜到绵阳时,没有钱用的他们,用一把火药枪抢了一个摊位,弟弟是主犯。
父亲说:我不管,我早不认这个儿子了。
我不知情,我在大学里过着我天之骄子的生活。
哥哥也不知情,他忙于感受他的第一份工作。
善良的母亲,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独自承担了一切,你想尽办法将弟弟转到本城的监狱,你一次次地给他送钱送物。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你在我的眼泪中说这全是命。
你还说监狱里没有好饭菜,说弟弟在那里要挨打,说他瘦得皮包骨……你还是心疼他,可是母亲,你为什么不疼惜自己?我恨弟弟,父亲恨弟弟,你为什么还不恨?你为什么没有恨?
全家人都对他绝望了,你为什么还要幻想?
若干年后,我才明白,这一切,仅仅因为你是母亲。
母亲,我才学会爱你。
我坐在你的身旁听你说家长里短,我用我的奖学金给你买漂亮裙子,我给你梳理花白的头发,我甚至还用手为你裁了一件旗袍,你穿上它,四处炫耀女儿的手艺。
你爱过自己吗母亲?
远隔千里,听着你电话里的方言:“春光娃回来了一趟,儿都那么大了,你们给我争口气嘛。”春光是陈姨的大儿子。
母亲的意思是想抱孙子。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哥哥和嫂子分手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已经失去了婚姻。弟弟还在戒毒所,父亲还在打麻将,母亲,你的幸福要待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