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母亲的名义

作者:张藜

一、对调

2002春天的时候,没想到在一次教育扶贫对调工作中里,我能回到当年念初中的那所母校里。当我束着马尾站在母校的讲台上时,看见台下的学生不约而同流露出失望,也许在他们的想象里,一个从省城名校对调来的老师,应该是雍容华贵,气质高雅,而不应该是这样朴素平凡,一如邻家姐姐。

看着当年的教室,墙壁已经泛黄,上面一溜贴着从马克思到毛泽东等伟人的画像,暗红的桌椅被岁月班驳作苍白色,分成七排一路排到教室后方的黑板报下,极为工整的小楷又把黑板报分成几块小园地,玻璃窗户咿呀晃荡,风的声音从碎处而来,一切是这么地熟悉亲切,虽然它已经比记忆里残破和沧桑。不同的只是16年前的我坐在讲台下,而16年后我站在了这讲台上。物是人非,突然想起宋祖英的那首《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抚摩着手里的教鞭,良久。

台下的学生静静地看着我,我自然地笑了笑,习惯地喊了声上课,学生们齐刷刷地回礼站了起来,我的眼光掠过他们的头顶,意外看到最靠墙一个角落的位置上的女学生没有站起来。如果说刚刚这熟悉的一切波动了我心里最柔软和最温暖的部分,都在这一刻被这个女学生的傲慢引发起来不满而淹没。我强压心头的不高兴,冷冷地看着那个女学生——这是我一贯的教育策略,对待不听话的学生这样胜过千万句话去责备。教室里更安静了,大家都循着我的视线转了头去看着那女学生。她垂了头,给了我一个头顶。正在这时前排突然刷地举起一只手,是个男生,刚才喊起立的那个男班长。只见他嗫嚅着嘴说:“老师,张红艳她没有腿,站不起来。”我这才注意到那张特殊的椅子,思维立刻被这句话打得稀啪乱。处理过很多的课堂意外,却从来没有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许久我才想起说出三个字“对不起。”那个叫张红艳的女生听到这三个字才抬起了头,又别转了头,然后我看见她用袖管擦了擦眼睛。

我的一个月对调生涯就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拉开了帷幕。以后每次站上讲台,我的眼光那样地宁静,总能看见自己以某个姿态坐在教室的某一隅。

一节课很快过去,走出教室,早晨的阳光温暖地透过我的衣裳,春天的风轻轻地吹拂着,带来乡村泥土和森林的气息,灰旧的教学楼被新绿的柳树包围着,远处是金黄的油菜花,正以盛开的姿势点缀着校园的远景。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开朗和清阔起来。

二、接近

最初的新鲜感在慢慢过去,我逐渐感觉到了教学条件上的差异带来的不便。首先是黑板,在省城的时候黑板是自动黑板,这里的黑板是那种墨绿色的铝制黑板,因为使用年限已长,多处明显有黑板擦划花的痕迹。更要命地是黑板擦的绒毛已经掉的差不多,稍微用力不均匀,就会在黑板上发出一声使人牙软的“哧”声,还有就是试卷,这里的试卷必须老师自己手写好,然后拿去刻字,油印,对于已经习惯电脑操作的我来说,这无疑又是一门新活,第一次去油印的时候,一身素蓝衣服被染得黑绿。最恼火的是讲授方式,在省城采用的都是普通话讲课,学生们也是用普通话来回答问题和交流问题,而且我习惯的教学方法是半启发和半自学式,可是这里的学生根本不说普通话,提问的时候根本没有学生自动举手来回答,非要点将,而回答问题的学生往往操持山里的土话,我要听很久才能听懂,还不能保证是否全部听对。他们的教学进程也跟不上省城的脚步,这就注定了你用必须得死定义死教导的方法。参加工作六年来,我第一次感到了教学的吃力。
尽管这样,我的热情并没有消退,我总想着十几年前这个教室里,这样一群学生里的自己。我提倡和鼓励学生们说普通话,给他们讲山外的世界,讲城里他们的同龄人。学生们和我渐渐亲近起来,他们给我讲那个腿残的女学生,在作文里用很感性的话来描叙我这个新老师。他们那生硬的普通话让我沾沾自喜起来。如果不是那件事情的发生,我或许会以为自己是个救世主而得意忘形了。

那是我到这个学校的第16天了,正是晚自习的时间,我批改完作业预备去教室里辅导晚自习,才走到离教室有300米的地方,就听见我带的那个班笑语喧哗。等我气恼地走到教室门前,一推开门进去,脸上就被飞来的物体击中,生疼生疼,原来是一帮男生在玩弹弓。这一下,我立刻火冒三丈,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这帮学生。看见我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闯了祸的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只听见我粗重的呼吸在回响。极度的愤怒夹杂着恨铁不成钢,我竟然给憋得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在六年的工作中,我碰见过自己的学生早恋,弃学,对抗等等问题,可是从没碰到过在课堂上被自己的学生用石头弹弓击中,摸着那火辣辣疼痛的脸,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水泥地板上,清脆可闻。我转身跑出了教室,象一个赌气的小女孩子那样。

下晚自习的时候,我在临时的单身宿舍里躺着,门外轻轻的脚步来了,又走了。门缝里塞进来一张张纸条,我捡起来看,有安慰的,有道歉的,有抨击玩弹弓那些男生的,有班干部自责的,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掉了出来,不过心里却是暖和的。

第二天,我和第六节课的老师商调了一节课,加上本有的第七节自习课开了一个班会,说了十多年前的一节物理课上,一个调皮的男生因为恶作剧,趁前排的女同学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偷偷拿掉那女同学的凳子,那女同学回答完后一凳子座空,跌倒在地上,从此没有站起来过。学生们都在沉默,我沉痛地极了:“你们想想,要是假如昨天晚上那颗石头不是打在老师脸上,而不凑巧地打在老师的眼睛里,那老师今天还能站在这讲台上吗?要是万一医治不好,老师成了一个瞎子,你们的心能安宁吗?”那几个玩弹弓的男生深深地低下了头。

看着讲台下忐忑的这群孩子,想起自己青春期某个时刻的叛逆,突然间感慨良多,那些可忘不可忘的故事象一幕幕电影在教室里放映开来。我悲哀地感觉到自己老了,青春的脚步已经那样杳然不可闻。

三、家访

到张红艳家里去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雨,本来想等一个晴朗的天去的,可是湖南的天气多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放晴,而我这次对调的时间只有一个月,我怕自己拖到回程还无法完成这个心愿。因此只有冒雨前往。

那天和我同去的还有班上的那个男班长和女团支部书记,因为张红艳根本没法站起来,下雨的天气又使她的轮椅在山路上不好用,班长便义无返顾地背着她走。十几里的山路上,班长已经气喘吁吁,我要求我来背,遭到了三人的拒绝,直到我生气才争到了背张红艳的资格。

没到她家的时候,我已经大略知道她家的情形:父母早几年前和她一起出车祸不幸双双死亡,她虽然侥幸地捡了条命却成了残废,从此和奶奶相依为命。尽管心里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可她家的情形还是让我吃了一惊——奶奶只是一个半边手臂的老人,小土房摇摇欲坠,屋里一无长物,灶上的锅里煮着清汤的地瓜。这这样一个阴雨天里,看见这样凄凉的一副场景,我的鼻子忍不住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被我生生忍了回去。

在和奶奶的交谈里,我得知了另外一件事情,原来孙女张红艳的学费一直是和我对调的那个梁老师在交纳,而且田里的庄稼,地里的蔬菜都是梁老师来播、种、收,才让两孙奶得以生活下来。在这里,我不想说自己当时的心酸和震惊,只想感谢这个名字——梁湘成,梁老师,是他给了两条生命呼吸所要的空气。

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背着张红艳,十几里的山路上,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母亲。后来打电话给妈妈的时候,妈妈在电话那边唏嘘。听完我的想法后,妈妈全力支持,在我对调的23天后,我的家增添了一个成员,我又多了一个妹妹。如今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不知道在深圳的张红艳是否习惯,已经在老年乐园的奶奶是否习惯,只希望她们在新的生活里能安然。

四、回城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回到了省城的名校。商业的气息,繁华的气息一股脑象我涌来,使我再生为人的感觉。阔别的学生亲热地围了过来,象我这个班主任汇报着对调来的梁老师,说他那蹩脚的普通话,说他那填鸭子式的教学方法,说他不会用自动黑板的窘迫……我没有批评他们,只说了张红艳的故事,班里鸦雀无声,好几个女生偷偷地抹了眼泪。

城里的日子是喧嚣的,象浮动在水面的落叶,没有安宁的一刻,宁静是那样地遥远,岁月开始老调重弹,我在这熟悉的歌里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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